群豪都听得入神,他虽轻描淡写,但当日情形何等危机,何等险恶?武林尚皆惧那魔教三分,见他一年轻后辈,竟是毫不胆怯,冲破魔教重重封锁,身蒙重冤,千里奔袭,一路千难万险仿佛仿佛跃然眼前,众人再不怀疑,只剩佩服。
林故渊将那心法拱手奉上,朗声对众人道:“此心法火泥封笺仍在,今日完璧归赵,请慧念大师查验,还我师门清誉。”
慧念缓慢展开油纸包,露出心法烫金封面,微微颔首,满脸慈爱神色,连道:“好,好孩子。”
袁北山兀自咬牙切齿,喝道:“与你一道那妖人何在!”
林故渊冷冷看他,言辞坚决:“那是晚辈朋友,意气相交,不问因果,难道江湖之大,故渊连一名朋友都不能有么?”
世上的事便是如此可笑,当诸人认定他不对时,万事都被挑理,若认定他无辜,万事都可被原谅,群豪纷纷点头称是,而江湖人放浪疏狂惯了,谁没有一两个亦正亦邪的私交好友?谁私下里经得起推敲查验?
听那泰山派一味构陷林故渊亲友,生怕这股连带连坐之风刮到自个儿身上,反倒先后替他说话,有说那人一同击退魔教恶徒,必非奸恶之辈,有说他肯一路相护,确是信义之交,再不去质问林故渊,反而去骂那袁北山那厮气量狭窄,一叶障目,剩下几个摇摆不定的,见大家声讨之势渐成,不敢当那出头鸟招人怨恨,也只好勉为其难表示认同。
林故渊听得哭笑不得,一夕之间,谢离从淖泥到云端,反成了天底下最潇洒忠义的汉子,他若是在场,怕是又要点评讥笑一番。
袁北山见局势全盘逆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一众昆仑派弟子憋屈了这些时日,见此情形,都按捺不住展露笑容,陆丘山走下台阶,拍了拍林故渊的肩膀,语声轻快:“一路风尘仆仆,累了吧?玉虚师叔等着你呢,今夜我们为你接风。”
说罢朗声朝兼山堂的高广玉色石门喝道:“开门!”
他进退有度,朝阶下众人拱手笑道:“众派前辈如不嫌弃,请移步偏殿,昆仑派已备好茶水点心,为诸位洗尘。”
兼山堂大殿威严宏伟,环绕淡淡檀香气息。
林故渊沿玉砖大道缓步向前,越过无数仙尊塑像,回想当时与领命下山(95),与谢离在大殿胡打乱闹,如今物是人非,无数昆仑弟子列阵以待,一双双眼睛全盯着他,忽然有了些“山中只数日、世上已千年”的感喟。
他一步步地走,心头怦怦直跳,好似贪玩迷路的孩童回家,又生出许多被责骂的恐惧,此时距离他当初领命下山(95)不足数月,人、事、物、处世心境都已大不一样了。
玉虚子坐于上首,身着银紫道袍,被一群白衣弟子围绕,除玉移子出门送客,玉玄、玉清二位掌门也已到场。
林故渊双膝跪地,深深叩首,他心如明镜,掌门师尊所忧所虑之事与殿外群豪全然不同,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兼山议事堂大门在背后缓慢关闭。
“不肖徒儿林故渊,前来向师尊、诸位师叔请罪。”
兼山堂一片死寂,自上而下尽皆沉默,玉虚子不发话,谁也不敢擅动,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玉虚子的声音空空渺渺从上首传来:“说吧。”
“是。”林故渊抬起头来。
他再不回避,提起一口气,款款将怎样下山(95),怎样碰见谢离,怎样鏖战风雨山庄、现身少林、不得已劫掠少林心法,一直到避世梅斋,为寻友人潜入魔教总坛,最后与谢离分道扬镳的前因后果说个清楚。
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打斗在他平静无波的语调里徐徐展开,一个个怪诞疏狂的人物粉墨登场,在场昆仑弟子的眼睛越睁越大,偷偷以目光彼此示意:竟有这等事,竟有这等奇妙经历!
这些个名门弟子在门派待久了,都盼着能行走江湖见见世面,或许能杀一两个魔教人士以壮声名,听林故渊侃侃而谈,有几个甚至露出羡慕神情。
而当听林故渊讲到魔教右掌教聂琪累累恶行,朱九万等人挥师投靠魔教,又尽皆哗然,玉清子性情最为与世无争,此时也坐不住了,看向玉虚子:“师兄,故渊师侄所言之事非同小可,是否广发英雄帖,邀请侠义道同盟一同商议?”
“不忙。”玉虚子望着林故渊,沉吟道:“你先起来。”
他是一副剑眉星目的冷峻模样,一双如炬慧眼直望向林故渊,看得他冷汗直流,这却另有一桩隐情,谢离等人密谋之事千难万险,他怕贸然吐露,引得师尊从中干预,反坏了谢离大事,因而只字未提谢离真实身份,隐去了梅间雪等一干姓名,至于孟焦蛊毒、他与谢离的私情往来,更是无法言明。
第87章 昆仑之二
玉虚子从卓春眠手里接过一碗汤药,慢慢喝了,将药盏放回桌上,手指叩击木桌,淡淡道:“渊儿,学会撒谎了。”
林故渊的身体震了一震,玉虚子看在眼里,语气愈发严厉。
“你在风雨山庄已知那人是魔教走狗,为何脱困后不与他一刀两断,反而与他一道现身少林寺,还当着武林众师叔师伯的面与他当场出逃?”
“你劫走心法后,侠义道同盟到处寻你,你为何不立即返回师门,反而与那魔教妖人一起躲躲藏藏,期间全无消息?”
“魔教与我正教水火不容,他武功又如此高强,他为何不杀你,竟能容你进入魔教总坛?”
“你说你亲眼看见魔教红莲作恶,因而决定助那妖人一臂之力,可依你所言,你在去到魔教总坛之前便已对他信任有加,为何?你与他又曾作何约定?”
玉虚子声色俱厉,句句打在他心上,只这几问,林故渊已知师尊所疑何事,顿时冷汗湿透项背,他从未在师尊面前说过半句瞎话,一时舌头僵直,一边要掩藏谢离踪迹,一边深悔自己在最亲近的人面前竟不能坦白,挣扎困顿,恨不得一头碰死过去。
他伏地跪拜,把心一横,说道:“那人、那人武功甚是邪门,弟子力战不敌,反被他压制折磨,横加利用,不得已、不得已才——”
玉虚子怒喝:“你竟为妖人遮掩!”
林故渊跪地膝行,只盼着师尊平息怒气,他想到谢离曾叮嘱他:“他们逼问时你需说是我对你欺骗折磨,才有机会洗脱冤屈。”一边深服谢离深谋远虑,一边暗暗自嘲,师父深谙我性情,便是编出这一番诳语,他又如何会信?
果不其然,他话未说完,玉虚子已是恼怒至极:“故渊!你闯下滔天大祸,事到如今,仍要隐瞒!”
“师尊!”他声如泣血,心肺肝胆俱裂,朝玉虚仰起脸,清冷倔强的一张面孔,万般无奈,万般痛苦,他视师尊如生父一般,只觉得此刻半分隐瞒都是辜负师父一片信任之情,手掐掌根,几乎淌下泪来。
玉虚子却又轻轻叹息:“渊儿,你瞒得过外人,瞒不过我。”
林故渊道:“弟子与他有约在前,其中种种细节关窍,便是把我一剑杀了,我也断不能开口。”
玉玄子怒道:“你真是昏了头了,你与魔教中人谈什么信义!”
陆丘山急忙从中调停:“那魔教妖人必是使出下流手段欺骗在先,师弟江湖资历尚浅,难免受人蒙蔽。”说边朝林故渊使眼色:什么有约在前,还不向众师叔认错!
林故渊此话出口,心意已决,反而从容不迫,白衣凌然,紧闭双眸,渐渐淌下两行泪水,只是沉默不语,似是有那万千伤心事,全都藏在心底。
因他脾气性情一向孤直刚毅,从未对谁有过半点徇私,在座师兄弟从未见他如此,都看得呆了,玉虚子也不再逼问,殿内一时寂寂。
玉玄子突然冷笑一声,转向玉虚:“瞧他这副神情,半点不恨那魔教妖人,反倒像我们逼他害他,他要与我们慷慨决裂一般,先前其他门派说咱们昆仑派弟子私通魔教妖人,今日一见,却是信了大半——他既与妖人同流合污,今日带少林心法赶回师门,怕不是有什么阴谋?”
因陈远一事,玉玄子一直对他不满,闻怀瑾、陆丘山等全为他捏着一把冷汗,不住挤眼睛让他快些低头认错,林故渊如何不知?但他要隐瞒之事,不是偷藏酒酿,不是贪玩逃课,便是低头,又能躲过多少问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