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玄子冷眼打量林故渊:“方才在殿外你已蒙混过关,当着一众师父师叔和师兄弟的面,还不快将你和那妖人密谋约定都从实招来。”
林故渊目光决绝,只是道:“故渊问心无愧。”
玉玄子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竟是半分没有回旋余地,一叠声向玉虚子冷笑:“瞧你养的高徒!”他走在林故渊身旁,背手绕了两圈,忽然道:“好,既然你一口咬定问心无愧,我便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林故渊登时抬头,只听玉玄子道:“你与那魔教走狗厮混多日,想必有办法与他联络,今夜你将他引至后山百花谷,各位师叔助你一臂之力,一举诛杀那妖人!”
林故渊一把抓住玉玄衣袍:“师叔,不可!”
“魔教之流,人人得而诛之,有何不可?”
“那人虽是魔教中人,但隶属魔尊一脉,与那红莲势同水火,若此时杀他,红莲再无牵制……”
“一派胡言!你一向最明辨是非,怎么在最重要的一件事上反倒糊涂?”玉玄子来回踱步,他是个火爆脾气,说起话来如爆豆一般,“什么魔尊、红莲,一样是魔教走狗,一样狼狈为奸,人人得而诛之!那魔教说辞一听便知是为了稳住你而胡乱编造,你为何如此愚蠢轻信?”
林故渊深知玉玄子对他成见极深,转头求助玉虚子:“师尊——”
他只当师尊必定怜惜他苦楚,不料玉虚思忖片刻,缓缓道:“玉玄师弟所言有理,那魔教走狗欺辱我门下弟子,实在可恶!这件事不仅要办,而且需渊儿亲自动手,我等只能暗中协助,事成之后,我们再昭告全武林——”
“师尊!”林故渊急道,“他虽为魔教中人,可并未欺我辱我,反而处处关怀呵护,弟子怎能忘恩负义?
“冥顽不灵!”
玉虚回身一甩衣袖,紫色纹饰流转如电,“你结识的那魔教妖邪为人究竟如何,为师根本不关心,为师为的是你!”
林故渊怔怔看他。
玉虚子道:“魔教逼退南疆三十年,新生一辈,谁还知道恶徒是何嘴脸!谁知道他们吃人还是饮血?但你与魔教中人厮混数月,此事已传遍武林,若不杀他自证清白,人人借此欺你辱你!”
他脸色一片铁青:“故渊,众口铄金,党同伐异,我若只顾门派颜面而不顾你死活,大可如他们所说,昭告武林将你逐出昆仑,你如此年轻,前途不可限量,难道要为一个不相干的魔教走狗自毁名声,连安身立命的根本都不要了么!”
林故渊如遭雷击,他听出师尊有意维护,但心中所想却与师尊截然不同,心道:我们自诩磊落仗义,难道我的名声竟比朋友性命更为重要,难道武林安危还不如我的前途?
他望向着玉虚子如蒙霜雪的冷峻面孔,心头更是苦涩: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只当是自谦之词,不想师尊这等清妙人物,也不能独善其身……江湖之大,谁又真正能凭本心而活?
他摇摇头,轻声道:“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师尊和师叔的话,弟子恕难从命。”
玉虚子冷着脸道:“哪怕身败名裂,你也要袒护那魔教走狗?”
林故渊不答,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
玉虚沉默许久,幽幽叹道:“故渊,我了解你为人,你说实话,你到底与那妖人真的只是萍水相逢,还是另有渊源?你从实招来,师尊不为难你,若这次有半句虚言,你我师徒情分恐怕真要到此为止——”
“师尊对弟子恩重如山,弟子从未想过隐瞒。”
他挺直背脊,抬头望向玉虚子:“弟子喜欢上一个不能喜欢的人,弟子知道正邪殊途,今生不能与他相伴,可、可弟子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才真正快活,才有喜怒哀乐,才觉得自己像个活人,如今弟子已与他决裂,人生再无半分趣味可言……故渊罪孽深重,一切任凭师尊处置,只请师尊不要再为难渊儿。”
大殿空旷寂静,当啷一声,闻怀瑾手中“六两金”滚落在地。
玉虚子的脸沉在阴影中,甩手狠狠砸了药盏。
玉玄子指着林故渊,抖着手道:“疯了,真的疯了,这人中了魔教的迷魂妖法了,快,快,把他关起来,让他好好静一静心!”
林故渊被押往思过堂,跪在三清像前,一跪就是一天。
思过堂位于“天地生宫”西北角一座绝壁之上,以悬梯上下往返,幽深晦暗,大砖砌地,拼太极图案,供奉三清像,供犯错弟子晨昏参拜,静思己过。
他年幼莽撞时,曾是这思过堂常客,后来长大懂事,严律己身,不仅再不来了,反倒跟随玉虚师尊执掌门中戒律,把其他师弟送进来不少。
此次故地重游,情思难抑,心潮起伏难平。
跪到第二天入夜,大门突然开了,他眯眼一看,却是陆丘山,他换了常服,翩翩公子打扮,挎一只竹编食盒。
陆丘山朝他做个“嘘”的手势,从食盒里端出一盘清炒茭白和一碗冬笋汤,道:“一天没吃饭了,吃些东西垫垫饥。”
林故渊扫了一眼盒中吃食,淡淡道:“师尊知道吗?”
陆丘山不说话,林故渊转过脸去:“我不饿,多谢师兄。”
陆丘山观察他神情,知他心中苦闷,变戏法似的从竹篮底掏出一条镶着风毛的雪白厚缎斗篷,故意寒着脸道:“喏,掌门师叔给你的,我方才向师叔请令,师叔非要让我带上此物,我又不在哪里罚跪,还能怕冷不成?”他朝林故渊额头一点,“你们一对师徒,一样好倔的脾气。”
第88章 昆仑之三
陆丘山说罢为他披上斗篷,系好系带,思过堂是座寒天广厦,不避冷风,林故渊听他如此说,知是师尊惦念,心头更是苦涩难言。陆丘山端起汤碗,舀了一勺热汤送到他嘴边:“师叔让你罚跪,没说不让吃饭,你好好跪你的,张嘴张嘴,喝一口——”
林故渊躲开他:“怀瑾呢?”
少时他与闻怀瑾闯祸,一个受罚,另一个必来探望,已成了规矩。
陆丘山道:“嗨,怀瑾那火烛郎当的脾气,与你不相上下,他不是不来看你,是一时转不过弯来。”
林故渊默默道:“他还在生我的气。”
陆丘山道:“可不是,自从少室山你俩吵了一架,他回来看什么都不顺眼,动不动摔桌子砸凳子,找师弟们麻烦,如那炮仗一般。”陆丘山放下勺子,“我知道他心里最担心你。”
林故渊仰望三清塑像,眼里无波无澜,一副看破人世的模样。
陆丘山见他不言不语,似是心如死灰,喟叹道:“想你那意中人么?你自小在山上长大,乍一瞧见尘世繁华世界,乱了心弦也不奇怪,可他们魔教中人,毕竟、毕竟与我们……”
“你不用劝,我已决意自请受罚,一日妄念不除,一日不踏出昆仑山半步。”林故渊看着那三清像,道,“我有迷魂招不得,山里山外,又有何区别?”
陆丘山听他颓丧之语,只觉暮气沉沉,又听他“迷魂”二字,不由好奇究竟是怎样玲珑剔透的“魔教女子”能打动他这师弟,又为师弟悬心,心道越是拒人于千里外的孤冷性情,一旦动情,比寻常人更难消解。
“算了,你自个儿想不明白,我们也是白费力气。”陆丘山道,“故渊,你也别太灰心,什么正邪是非,说穿了不过是倾心了一名女子,只要她真心待你,从此弃恶从善,退出武林纷争,师父师叔难道要赶尽杀绝?我们堂堂昆仑山,难道一门亲事也做不得主?你好好服软认错——”
林故渊只淡淡一笑,道:“他那个人,出手便是腥风血雨,如何弃恶从善,如何退得出武林纷争?就算他肯,底下的人也由不得他。”
陆丘山变色道:“如此厉害?”
林故渊不知如何解释,沉默片刻,突然道:“有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