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97)

2025-08-12 评论

  陆丘山道:“谁敢把酒带进思过堂?”

  林故渊只是苦笑:“我好想醉一场。”

  话音未落,一个脑袋从门缝挤了进来:“是谁要酒?”

  从那门后闪出个人来,一身丝麻衫子,五官柔和,嘴唇丰润,斜背着一只方方正正的药箱,左右探查一番,掩上门扉,从怀里拎出一只青瓷酒壶:“瞧我带什么来了?”

  说话人是卓春眠,玉移子座下弟子,他比林故渊小三岁,性子宽平,不谙世事,心性比实际年龄更小一些。

  陆丘山盯着他手中酒壶,皱眉道:“连你都跟着胡闹,一个教坏一个。”

  说罢伸手要抢,卓春眠唬得往后一缩,将那酒壶仔细抱在怀里:“这是药酒,是药,放了十几味草药,十二个时辰才熬出来的,有枸杞、黄芪、熟地黄、当归、党参……宁心静气,强健筋骨,看不见故渊师兄脸色差得要命么?”

  “少来这套。”陆丘山亮了一手“摘仙桃”的擒拿功夫,顷刻把酒壶夺了过来,揭开盖子一闻:“什么药酒,明明是‘君不负’!你跟谁学会扯谎了?”

  卓春眠顿时红了脸,一把抢回酒壶——他自小温柔内敛,只在林故渊、闻怀瑾等人面前才露出活泼样子,陆丘山只板着面孔瞪他,林故渊只好解围:“入夜了,都回去吧,再晚要被夜巡的师弟撞见。”

  昆仑山戒律严格,夜晚宵禁,寒风瑟瑟,各堂弟子或是就寝,或是闭门夜读,每夜由一名蓝衣以上品级弟子带队巡视,一旦发现夜游不归、玩闹喧哗等行为当场便抓,犯错弟子需当众受罚——倒立、练桩、头顶水盆金鸡独立等等,虽是入门的粗浅把式,但身为白衣弟子,平日里一副仙气缥缈的样子,当着数百师弟们的面脸红脖子粗的扎马步,十分难堪。

  陆丘山笑道:“无妨,玉虚师叔近日抱恙,玉玄师叔接掌戒律,夜巡的差事交到我手里,我给你们开个特赦。”

  林故渊淡淡道:“监守自盗,往后何以服人?我不给你添麻烦。”

  陆丘山一番好心被他噎住,无奈道:“是,是,师弟教训的是,一会我和春眠若是回去迟了,自己卷好铺盖陪你罚跪。”

  他想逗林故渊一笑,见他毫不领情,只哀叹马屁拍在马腿上,他倒也不恼,望着那张沉闷的脸,笑道:“真不知道你怎样陪女孩子开心,难道你就像根老木头桩子似的站着,摆着一张臭脸,一会儿‘不可’,一会儿‘不行’,恐怕你们不能在一起,不是正邪之隔,是人家女孩儿压根没想理你吧!”

  陆丘山一想便觉好笑,打趣道:“我说小师弟,你在心上人面前,也这般老气横秋?等到大婚之夜,人家女孩儿含羞带怯,故渊你一句‘不行’,成就一桩旷世奇谈……”

  他只是抿嘴笑,卓春眠于男女之事尚未开窍,插嘴道:“‘不行’又如何了?”

  林故渊脸色一沉:“胡言乱语,这是思过堂。”

  陆丘山连连摇手:“好了,不说了,我这做师兄的,不能带坏了你们。”

  林故渊默不作声,思绪却不由飘飞出去,他与谢离在开封府你追我赶,背靠背分吃一只大肉包子,在茶楼畅谈胸襟,在秦楼楚馆与那头牌姑娘胡说八道,那不服管束的魔教恶徒,带着一大群下人陪自己练剑喝彩,恣意洒脱,何等畅快?

  慢慢竟觉浑身温热,仿佛从昆仑山的丝缕寒气中苏醒过来,恍惚看见那人眼中含笑,黑发如瀑,散乱披着衣裳,将他搂抱怀中,粗糙的一双手掌,与他起伏温存——

  心里陡然一凛,顿时提醒自己,切切不可滋生邪念。

  情思一时牵动,顿感苦涩难言,体内涌上一阵似曾相识的恶烦之感,好似细小蚂蚁在骨缝里钻来钻去,林故渊已不甚怕它,催动内力将那股不适按捺下去,问道:“师尊身体到底如何?”

  陆丘山也敛去笑容,忧心道:“前些日子风雨山庄史庄主纠集了许多江湖汉子上门寻仇,玉虚师叔与他们交手,一时不慎受了内伤,但那史不谏也没占着便宜,被师叔打了一掌,灰头土脸逃下山(97)了。”

  他见林故渊面有愧色,安慰他道:“事情已出,后悔无用,春眠每日为师叔诊治配药,已经逐渐好转,只需再闭关调养几日,不过近些日子确应谨言慎行,不要让杂事打扰师叔。”

  林故渊道:“此事因我而起,今日又让师尊伤心,我是错上加错。”

  卓春眠偷偷瞧他脸色,道:“师兄的气色也不好,你把手伸过来,我诊一诊脉。”

  卓春眠的母亲是西南百药宗一名隐世名医,他的医术师承其母,药理精熟,自成一派,治疗疑难杂症出奇制胜,一般的医馆郎中竟全不如他,林故渊担心孟焦蛊毒被他发现,稍向后退了退,淡淡道:“不必。”

  他方才想到谢离,已是心绪浮动,再想到孟焦旧事,腹内真气暗涌,更感躁郁难安,心知必须独处调息,便站起来,一手推着一个往门口送:“别再婆婆妈妈了,都回去就寝,让我清净片刻。”

  二人还未出门,只听一阵纷乱脚步,片刻便到门口,将三人尽数堵在思过堂中。

  外面那人道:“玉虚师兄一味袒护遮掩,实在太过糊涂!事关我们昆仑百年声誉,怎能用罚跪便应付过去?今日若不严加惩治,明日你勾结魔教,我也勾结魔教,我们昆仑派要成了什么地方!”

  那人说话语速极快,屋里三人面面相觑,都道不好,是玉玄子!

  另一人答道:“我们昆仑派一向纪律严明,自己人犯错,只有重罚,绝无包庇之理。”

  那声音却清爽悦耳,林故渊心里暗惊,跟陆丘山对视一眼,心说是闻怀瑾,他们怎的一道来了?

  蚁虫蚀骨的滋味愈发酸苦难耐,一颗心在腔子里扑通乱跳,卓春眠抱着酒壶,藏没处藏,躲无处躲,惊慌失措:“糟糕,糟糕,如何是好——”

  陆丘山抢过酒壶,打开他的药箱便往里塞,那箱子塞满瓶瓶罐罐,竟无半点空隙,正是手忙脚乱,思过堂大门被人推开,谈话声顿时升高,三人齐齐抬头,只见一短一长、一宽一窄两条人影铺在地上,正是玉玄子和闻怀瑾两人。

  玉玄子矮胖粗壮,闻怀瑾长身玉立,后面挤挤挨挨跟着十几名昆仑弟子,脸色都很难看。

  玉玄子看见三人都在,由惊转怒:“好哇,你们!”

  “我当是在闭门思过,不想是三五好友聊天解闷,你们把思过堂当成什么地方?”玉玄子怒道,“是不是准备些饭菜小酒,免得闲坐无趣?”

 

 

第89章 昆仑之四

  哪壶不开提哪壶,话刚说完,卓春眠的药箱不堪重负,倏然崩开,稀里哗啦一阵乱响,那酒壶也跟着跌在地上,却没有碎,咕噜噜滚出去老远,卓春眠慌张去捡,玉玄子快他一步,一把将酒壶捞起来,拔开壶盖,嗅了嗅味道。

  卓春眠满脸细汗,无助地回望二位师兄,一张柔和的鹅蛋脸,满脸都写着:糟了,糟了。

  玉玄果然勃然大怒:“好哇,刚说没有小酒小菜,你们倒已备上了!这回抓了现行,看你们如何辩解!”他一挥手,将酒壶递给闻怀瑾,“你瞧瞧,这就是咱们昆仑出类拔萃的好徒弟,‘小东华’?”

  闻怀瑾拎着酒壶,瞪着卓春眠:“谁让你——”他紧抿嘴唇,把话又咽了回去。

  那酒壶从卓春眠的药箱里掉出,玉玄子却不与他计较,全把帐算在林故渊头上,环抱双臂,冷冷道:“昔日东华上仙一断无明烦恼,二断无明嗔怒,三断无明贪欲,生死财色,心无所动,你哪一句做得到?别人叫你‘小东华’,惭愧么?”

  林故渊却没听清他一番宏论,将头深埋胸前,使出浑身解数,遏制心头一股股烦躁恶念,尽力将呼吸调至缓慢绵长,一呼一吐间真气流转,他深知此时让众人回避已然无望,只盼玉玄师叔能再骂几句拖延时间,好把这次发作硬扛过去。

  心中无物,念头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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