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伯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见他衣着单薄,不由地关心道:“春寒料峭,殿下当心身体。”
“多谢萧大人。”赵从煊始终低垂着头,令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
翌日。
紫宸殿,沉檀叆叇,兰麝氤氲。
北狄使团大马金刀地入座,坐西朝东,阿史那罗延朝身边部下低声说了什么。
皇帝高坐于上,冕旒垂落,眉目间难以掩饰着喜意。
良时到,鸿胪寺卿郑观起身,宽袖一振,开口道:“北狄使君远道而来,陛下特设此宴,赐御酒一壶,以表两国之谊。”
说罢,两名侍女盈盈而出,逐一为使团列席几人斟酒。
酒香弥漫。
阿史那罗延起身,向皇帝行北狄之礼,随后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紧接着,宰相萧伯瑀缓缓起身,道:“陛下圣德广布,怀柔远人,今大晟以昭华公主入嫁北狄,愿与北狄永结盟好,暂息干戈。”
随即话锋一转,“和亲之约既定,自当互守信义。其一,双方退兵百里,不得掳掠边境百姓,其二,两国开放互市,准许商旅往来,此乃两国黎民之福。”
鸿胪寺官员适时递上文书,阿史那罗延勾唇笑了笑,“既如此,可否让我等一见公主尊容?”
殿内气氛骤然凝滞。
要堂堂一国公主当着众人的面,让外邦使节‘验明’正身,岂不是极大的耻辱!
殿内众大臣面色铁青,连皇帝眉间也掠过不悦之色。
萧伯瑀神色不变,只微微抬手示意,立即有侍女捧上一幅卷轴。
侍女徐徐展开画卷,只见画中女子玉面朱唇,明眸皓齿。
“这是宫廷画师精心绘制的公主画像,公主近日正忙于备嫁之礼,依我朝礼制,待嫁之女不宜面见外客。”萧伯瑀缓声道。
阿史那罗延眯起眼睛,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画像虽美,终究不及真人,我奉可汗之命前来,若连公主的一面都未见……”
太常寺卿周访突然起身,拱手道:“我朝公主自幼养在深闺,即便是朝中大臣也难得一见,今日若破例相见,反倒有违礼法,恐损公主清誉。”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北狄使团自然没有再咄咄逼人的道理。
阿史那罗延大笑道:“好!我们可汗已备好大帐,不知公主什么时候嫁来我们北狄?”
“按我朝礼制,公主出嫁需行六礼,祭祀太庙,至少需三个月……”太常寺卿周访回道。
“三个月?”阿史那罗延笑了笑,“按我们草原上的规矩,看中的姑娘当天就能接回家去了。”
使团几人也跟着大笑。
萧伯瑀亦不退让,也不能退让,他开口道:“公主和亲,乃两国之事,礼不可废。”
阿史那罗延却有恃无恐般,“公主既嫁来我们北狄,自然要按我们北狄的规矩来,您说是吗,陛下。”
此话,也是在试探皇帝的底线。
北狄之人绝非不知,此次和亲之事,是大晟皇帝的旨意。
萧伯瑀微微皱了皱眉头,陛下若是真如北狄之意,整个大晟王朝将会遭到天下人的嘲笑。
好在皇帝还不至于昏庸无道,他缓缓抬手,“北狄风俗,朕自然体谅,但大晟礼制,亦不可轻。”
还没等阿史那罗延开口,皇帝已继续道:“周访。”
太常寺卿周访立即躬身出列:“臣在。”
“即日起,缩减六礼仪程,择紧要者行之,选定良辰吉日……”皇帝顿了顿,目光扫过北狄使团,“昭华公主,一月后启程。”
“臣遵旨!”
皇帝金口既开,且已退让半步,北狄使团即便再不乐意,也不好再借机发作。
于是乎,大晟王朝的昭华公主和亲之事已定,一个月后,入嫁北狄。
长乐宫偏殿。
昭华公主双眼红肿,她猛地扫落案上茶盏,没有人在乎她愿不愿意,连母后也劝她以大局为重……
周遭侍女见状,害怕公主被碎瓷伤到凤体,连忙蹲下收拾。
昭华公主声音嘶哑道:“出去!都给我出去!”
侍女不敢违逆,快步退出宫殿。
昭华公主身体瘫软在地,她抱着双膝,脑袋无助地埋在膝前。
“公主。”贴身侍女跪在昭华公主身前,小心翼翼道:“公主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昭华公主缓缓抬起头,双目空洞,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这些天来,她求也求了,闹也闹了,却无法改变任何结果。
昭华公主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殷红的血珠渗出却浑然不觉。
她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她宁可当一个普通百姓……
突然,她抓住侍女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兰溪,你……帮我引开殿外的侍卫……”
兰溪瞳孔骤缩,立即明白了公主的意图,她慌忙环顾四周,才颤抖着开口:“公主……公主不可啊……”
然而,此时的昭华公主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不想嫁到北狄。
趁着夜色,昭华公主逃出皇宫了。
可她从未出过长安城,逃出皇宫后,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慌乱间,她想到了一处地方,赵从煊的王府。确切来说,是赵从煊在宫外暂住的皇子府。
府邸安静异常,偌大的宅邸没有几盏烛火。
昭华公主心底微微发悚,却顾不及这些,她慌乱地敲着门。
不多时,赵从煊身边的小太监急急忙忙打开门,只见昭华公主狼狈地闯入,又手忙脚乱地锁好门闩,仿佛外面有野兽追赶。
小太监神色诧异,“公主……您怎么来了?”
昭华公主咬了咬唇,却没有说话。
这时,赵从煊朝这边走来,见到是昭华公主,他眸光微微一诧,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六姐。”
昭华公主鼻子一酸,眼泪倏地从脸颊滚落,她哽咽道:“皇兄要我嫁去北狄……”
和亲的消息早已传开,赵从煊自然也知道此事。
他没有说话,昭华公主知道他的性子,也不指望他能说些什么。
二人坐下后,昭华公主将心中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皇兄已经不是从前的皇兄了。”昭华公主低声哭着,“有时我都在怀疑,是不是九弟的死也……”
话音未落,赵从煊忽地给她续上一茶水,“六姐,茶要凉了。”
昭华公主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妄议皇帝是死罪,即便这里没有外人。
她心底一片悲凉,自己的婚事任由他人摆布,现在就连话也不能随便说。
“你说,长安城以外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昭华公主喃喃道,她想离开长安。
赵从煊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不知。”
昭华公主眸光黯淡,她也知道,自己离不开长安,外面并非太平盛世,她一个女子,在这世道下,又能苟活多久……
思及此,昭华公主自嘲地笑了笑,她颤抖地举起茶盏,眼角的泪水缓缓滴落。
赵从煊眸光微沉,却依旧没有说话。
安静许久后,昭华公主像是说服自己一般,问道:“只要和亲了,边境是不是就不会再有战事了,百姓是不是就能过上安定的日子?”
赵从煊摇了摇头,“不知。”
以北狄的秉性,和亲只能换来短暂的和平,眼下大晟国祚开始衰弱,不出五年,北狄必定会大举进攻。
至于被送去和亲的公主,便只能是牺牲品罢了。
闻言,昭华公主苦笑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连骗我一下都不愿意……”
赵从煊抬头看向她,缓缓道:“北狄虽凶蛮无礼,但还不至于僭越礼度。你嫁过去后,不只是可汗的妻子,也还是大晟王朝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