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完,窗外的景色也瞧腻了,沈濯只觉得这座城里的几处枯树,总比不上活生生的人来得有趣,凑巧,楼下飘来的几缕米粥香气,也印证了那风头正盛的御史大人回来了。
“随我下去瞧瞧。”
沈濯走在前,刚推开房门,越过三楼的围栏,便瞧见楼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原本该在暗处兢兢业业小心做事的死士暗卫,此刻也免不了抛头露面,手上端着各种各样的物件进进出出,定睛一瞧,不是多珍贵的东西,只是寻常的锅碗瓢盆,或是供人歇脚的桌椅板凳。
甚至,楼里的几个姑娘也穿戴整齐,围在刚架起的锅炉旁,帮着裴瓒应付蜂拥而至的百姓。
往日引得富贵公子豪掷千金的寻芳楼,在经历了幽明府的锁门围守之后,竟然成了这位裴大人施粥的好地方。
转变之大,实在叫人咂舌。
沈濯故意咳了声,脚步也迈得沉重,似是故意想让人听到。
然而,除了裴瓒外的绝大多数人,都在一瞬间下意识抬头望向他,就算没留意到声音的,也寻着旁人的视线看上来。
唯独裴瓒,身子一僵,刻意板着背,不肯转过身去。
沈濯也不在乎他的视线有没有落过来,快步走下楼梯,在几声行礼问安中,径直走到裴瓒的背后,装模作样将桌上摆的物件瞧了几眼,扫过门外排队等候的百姓。
他语气尖酸地说着:“小裴大人心真善啊。”
裴瓒估摸着这厮是因为银子的事情心情不畅,所以才到他跟前阴阳怪气,换做以往,裴瓒一定不惯着沈濯,可现如今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不得不低眉顺眼地讨好着:“世子爷心善,世子爷仁慈,世子爷最见不得百姓的苦楚了。”
“……”沈濯若不是听见他心里那句“小心眼”,只怕此刻已经改了脸色,欣然接受他的讨好。
然而,裴瓒见他依旧满脸阴云,以为沈濯当真生气了,脸上那谄媚的笑意也收敛了,绞尽脑汁地想了片刻后,呆愣愣地说着:“世子爷出钱出力,百姓都记着呢。”
“是吗?”沈濯皮笑肉不笑地反问,看着裴瓒满脸不自在,略微缓和神情,慢条斯理地看向对方,同时,嘴角也噙着丝缕不易察觉的笑意,“那你呢,你打算怎么记挂我?”
裴瓒被他不加掩饰的视线盯得心里痒痒的,连忙蹭着脸颊,偏过头:“你这不好好地站在我眼前,记挂什么?”
“我打算回京都了,估摸着你递送回去的折子还要十天半月才能返回来,这些日子里,你打算怎么想我?”
沈濯清楚他的扭捏,但执意叫对方说出自己想听的话。
然而,裴瓒避重就轻地问着:“你现如今就打算回去?以什么身份回去呢,是幽明府主人还是盛阳侯府世子?”
皇帝没有让沈濯回京都的执意,他自然不能用世子爷的身份回。
幽明府主人的身份,似乎也见不得人。
更何况……
裴瓒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把抓住沈濯的手臂,刚要把心里的诉求喊出来,念及周围人多,便急匆匆地把人拉到一旁。
向四下张望几眼,确保无人在意之后,他才对着沈濯伸出了手:“扳指还我,你要回京都了,按照约定,该还给我了。”
应着他的话,沈濯抬起手,刚要履行承诺,却瞧着裴瓒的神情是在让人不爽——就好像,巴不得沈濯快些走一样。
真是个没良心的。
“不还,最多一月,你也要回京都了,彼时如果能在京都偶遇,我就给你。”
“你言而无信!”裴瓒气得想骂人,狠狠地瞪了沈濯几眼,瞧对方态度坚决,几乎没有硬抢的可能,他便软了态度,询问道,“京都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偶遇这种事,又不是说有就有的……”
“你来找我不就好了。”沈濯轻松一笑,“到时候,风头正盛的小裴大人,满京都城寻我,是人便知道,大人在意我了。”
第95章 聚散
天色渐晚, 霞云如火。
从白日忙到傍晚,城中其他施粥铺的人纷纷来禀报情况,裴瓒大体听了几句后, 各自赏了些银钱说了几句好话打发走。
他看着众人前前后后收拾东西,也终于得空往四下里瞧瞧。
只是无论他怎么张望,都看不见熟悉的身影。
裴瓒觉着有些不对劲,连忙跑上了三楼,将沈濯常待的屋子来来回回瞧了好几眼, 也没看见沈濯在哪。
他即刻夺门而出, 随手抓住几个幽明府的下属问话。
这才知道沈濯竟然独自骑着马离开了, 只让剩下的一干人等在此护着他的周全。
裴瓒听着下属说得那些话,眼神有些茫然——
沈濯竟然走了。
他居然不辞而别?
前不久瞥见沈濯在角落里孤身站着, 还以为他是在为着赈灾银的事情闹性子。
但对方瞧了许久, 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上了楼。
眼神虽然恋恋不舍, 可他以为沈濯又要躲清闲,于是裴瓒没放在心上,按着章程跟手下说话时,顺带拿余光扫过对方, 没怎么理会,只继续忙着手上的活计。
裴瓒本就以为回京都这事并不急于一时,而沈濯提起来也不过是随口说说, 以至于他还在心中想过,回去的路上一定要把沈濯在寒州所做的事情好好盘问一番。
只是他没想到, 等他忙完了施粥的事情, 沈濯就已经不见了身影。
就像是对他的心思早有预料,所以干脆不给他这个机会。
裴瓒松开被他抓住的那人,手指却僵住了, 停在半空,上上下下颤动着,像是一时难以接受。
这人走得也太突然了。
一句招呼也不打……
不对,沈濯已经打过招呼了,分明是他没放在心上。
也不知为何,裴瓒心里憋闷得很,眼神也四处乱飘着,没个归处,只知道埋怨着沈濯的“不辞而别”,更气对方走得如此着急。
然而,他转念一想,觉着沈濯先前说得话也在理。
最多月余的时间,他也要回去京都了。
中间暂时分离的这些许日子实在算不上什么,反而让他也有空闲的时间好好记挂对方……不对,应当是那人走了,不会再有人任意叨扰他,在朝廷的旨令下来之前,他还有空闲可以好好理一理兵马总督府的案子,说不定还可以找到些意外收获。
甚至,他还有机会专门去瞧一眼俞宏卿和客栈老板,好歹也算是有过交情的,如今诸事安定,他应该好好跟他们说说话。
还有这些赈灾银,也要按着分量发到每个县城里……
裴瓒胡乱抹了把脸,强迫自己提起精神,准备去筹划接下来的事项,可是身旁没了熟悉的身影,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变得萎靡不振。
就仿佛,沈濯的突然离开,把他的精气神也一起带走了。
前几次这人离开,好歹也是细细地交代了许多话,怎么这次就如此匆忙呢?
裴瓒垂着头,沿着墙在厅堂里踱步,来回反复,只差把心不在焉这几个字写在脸上,甚至他此刻连浑身的疲惫都觉不得,取而代之的只有那满腔的郁闷。
“这么着急回去,肯定没什么好事……”裴瓒靠着椅背,盲目地下了定论。
依着他对沈濯的了解,今日的不辞而别肯定是别有预谋。
还极有可能连带着今日带他来寻芳楼一起,都是早就筹谋好这么做的。
而沈濯之所以这么做,也许是故意拿着赈灾银当幌子,目的是绊住他的脚步。
表面上口口声声把这份功劳给他,实则是趁他无暇分神去关注外事,才好趁着这机会离开。
可沈濯又是为何走得这么着急呢?
先前说,回到京都后要他去寻,可他也说了偌大的京都城,想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实在是难……
难道说,沈濯又要作些幺蛾子,让满京都的人都知道他的名讳?
盛阳侯府世子不可用,幽明府主人也不行……难道是那什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