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说,只一眼鄂鸿便觉得对方像个医师,但本事一般。
如果是在宫外遇见,或是唐远有心向他请教,那必然要唐远谨小慎微地请求,可这是在宫里,两人探讨医术,还需鄂鸿先拜。
“先生多礼。”好在唐远不是自视甚高的人。
鄂鸿拿出前些日子裴瓒给他的方子,详尽地介绍着,只是裴瓒给他的那几份,虽然是针对绿藓的,但还不够完善,用量不是太猛,就是需要长久服用,是治标不治本的。
后来鄂鸿研究了三五日,摸清楚每味药材所针对的是什么,在原方的基础上增增减减,又凭借着他对绿藓中毒之人的了解,添了些辅佐的药,才成了现如今的方子。
但是,完善与否不是他说了算的。
在他递送给唐远的方子里,鄂鸿刻意加了几味药的用量,让这方子显得不那么完美,让对方来改进。
这才能不给人留下把柄。
而唐远那边,对于绿藓已经研制多日,凭借着祖上留下来的医术,拟了个大概的方子,与现如今手中的这张大差不差,只在细枝末节上略有不同。
见到这张药方,反而是令唐远想清楚一些阻碍他的问题。
细细地看过后,唐远对着皇帝说道:“陛下,这张药方与微臣所研制的有共通之处,眼下只需略做修改,找人试药,最后便可将解药呈给陛下。”
皇帝闭着眼,没有说话,只对他拜了拜,任凭他去做。
一侧的裴瓒听着却觉得不对劲。
找人试药?
裴瓒知道皇帝所用的东西,必然要保证万无一失,可是试药的结果谁都无法保证,更何况,找人试药的前提,不是需要中毒之人吗?
他心里一时寒凉,觉得隐约害了一些人。
让好端端的人,先服用绿藓中毒,毒发到和皇帝类似的程度,在逐渐服用解药,而这解药也不是完全有效的,万一哪个倒霉,吃了药没用岂不是白白丧失性命?
裴瓒虽然知道,替皇家做事不会没有钱财,可多少钱财才能抵得上一条人命呢……
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裴瓒想着,若是真有那倒霉的,在日后他应该打听了来,同样的给些银钱,日常也多派人去探望那些人的家眷。
“裴卿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两位医师商讨得如火如荼,皇帝闭目养神,但也不是一直如此,听了片刻,便问起了裴瓒。
裴瓒拱着手:“微臣在城西清源道观中,探查到绿藓的线索,奈何今日城西失火,凶案频出,线索也断了,眼下只盯着大理寺的进度,一有什么发现便过去看看……”
“大理寺,是个要紧的地方。”皇帝语气淡然,听不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理寺中无人可信。】
【鸿胪寺屈才,来日可以将裴瓒调走。】
心思是无法作假的。
裴瓒听了去,面上并没有什么波澜,可是念及他现如今是品级,调去大理寺绝不可往下降,这么一来,他岂不是成了谢成玉上司?
不行不行。
单是裴瓒所见到的,一出大案子,大理寺上下就焦头烂额,整日加班,这可不行。
“除此之外呢?”皇帝又问道。
裴瓒的态度更恭敬:“微臣以为,绿藓能够出入皇宫,必然是有内外接应,眼下宫外人已然无用,但宫内人却要仔细调查。”
“你要查宫中?”皇帝睁开了眼。
“正是,微臣想彻查宫中采办人员。”
“仅是采办?”
皇帝产生些许疑惑,但凡长了眼睛,有些心思的人,都会留意他身边的明怀文,怎么裴瓒只想查采办呢?
越发看不透裴瓒了。
以前谨小慎微,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胆小怕事的,莫不是有些本事,皇帝不会派他做事。
现如今胆子大了,一举一动看似循规蹈矩,却总有出人意料的地方,心思沉了,不似从前那般容易拿捏。
“采办之人,经手宫中诸多事物,与宫外联系颇多,最是鱼龙混杂。”
裴瓒说得有理有据,让人难以驳斥。
“那你便去查吧,过会领了牌子,也方便些。”
“多谢陛下。”
裴瓒丝毫没有提及明怀文。
哪怕在他心里,明怀文仍旧是嫌疑最大是那个,但他没有任何表现。
沈濯提醒过他,让他事事禀明后再行动。
这样做并无错处。
可裴瓒也知道明怀文对皇帝来说十分重要,把人放在明面上,说要查他,皇帝必然不允。
他只能悄摸查了,无声无息地把证据摆出来,让皇帝自行决断。
如此,既十全十美地做了皇帝交给他的事情,也不至于得罪任何人,更是让皇帝知道,他是个有分寸的。
“陛下,明大人醒了,问及陛下去向。”皇帝身边的公公得了消息,立刻到皇帝面前禀报。
皇帝摆摆手,眼底春色潋滟:“回去说,朝臣觐见,朕这便回了。”
孟公公见皇帝脸色很好,便笑着说:“大人午前还提醒陛下,要注意身子,勿要过多劳累,可见大人关心陛下。”
“朕知道。”皇帝在太监的搀扶下走出去。
在场的一干人等,当即停下手里的事情,恭送着皇帝离开。
裴瓒微微抬着头,望着这位皇帝的身影,回味着脸上的那抹笑意……他们的陛下,对明怀文痴情到这种地步吗?
太监所说的话,落在不同人耳朵里,便有不同的解读。
皇帝听了,是觉得明怀文在意他,不让他劳累,可裴瓒听了,就是明怀文插手朝堂之事,阻碍皇帝理政。
治国理政,本就是皇帝分内职责,明怀文这么做,实在是僭越了。
可是,就算如此,皇帝也没有怪罪的意思。
这才是最让裴瓒不理解的。
一个略微貌美些的臣子罢了,就算是被带上床榻,也能放任对方至此?
他想不明白。
在他看来,帝王之家,不应该用情至深,再心爱的人也不应该越过权力,在江山面前更应该分得清主次轻重!
怎么?他们沈家,难道都是痴情种?
皇帝走得急,裴瓒都觉得他还有很多话没说,但皇帝把明怀文视作一等一的要紧事,剩下的话就算不说,也没什么。
太监为他送来令牌,他便离了大殿,反正宫中任他通行,也没什么去不得的地方。
首先要去的,就是负责内宫采买的十二监。
这地方可不是随随便便的部门,人员庞杂,系统繁琐,数不清的勾连,要查起来,并没有那么方便。
一想到要面对成百的人,裴瓒头都大了。
他顶着寒风,身上的斗篷被风吹起,眉毛微蹙着,一脸严肃,心里惦记着琐碎事务的同时,也在嘀咕近日的鬼天气。
脸都冷得麻木了,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可刚钻进廊下,余光中抬过一乘精致华贵的轿辇,轿顶上的铃铛叮当直响,飘落的几缕红丝,更是让他立刻就想到了某人。
紧跟着裴瓒的小太监快步跑过来,说道:“大人,那是盛阳侯府世子的轿辇。”
还真是沈濯?
可他怎么光明正大地进宫了。
不是说,皇帝把他撵出京都城,非诏不得入内吗,怎么现在允许他回来了……
没听说啊。
小太监见他疑惑,立刻回答:“十日前,太后娘娘说年节将至,不好叫人在外漂泊,便下了懿旨,让世子爷回京都。”
十日前。
沈濯这小王八蛋,难怪他明目张胆地在京都城里露面呢,原来是早就被允许了。
居然也不跟他提一嘴,真是可恶!
“知道了。”裴瓒点点头,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只在心里把人贬损了几句。
然而,他的目光依旧黏在轿子上,见着那轿子抬进后方的朱红门,才准备收回,也正是在这里,轿辇里的人似是跟他心有灵犀,忽然掀起小帘望了他一眼。
不,不是心有灵犀。
沈濯是故意的。
他知道裴瓒进宫,更知道在这条宫道上一定会遇见,于是掀起轿帘,对着裴瓒明媚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