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瓒盯着长公主那张看似平静的脸,瞥见对方眉头微蹙的一瞬,他立刻磕下头去,清澈的声音透过袖口传出:“微臣曾任都察院御史,有监察直谏之责,如今虽任职他处,但仍想谏言一二。”
裴瓒抵在手背上的额头压得更深,语气停顿的片刻,也索性闭上了眼睛:“陛下深知明怀文罪孽,却不加以处置,实非明主之举……”
“裴瓒。”长公主声音一愣,语气却并非是坚决的不想让他说下去,反而故意给了机会,让旁人不许打断他。
裴瓒心领神会,继续道:“陛下行事荒唐,昏庸无道!微臣认为应选贤能者取而代之!”
“住口!”
长公主听得很满意。
只是为了她那皇弟的面子,以及更多的名正言顺,不得不站起身来呵斥裴瓒。
但是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这时叫停裴瓒实在是没什么用处,只会是将一副遵守礼教,又谦逊恭敬的长公主形象烙印在诸臣的心中。
假使来日长公主被推举上位,那也是长公主百般推脱之下,不得不那么做的。
大殿中,空气仿佛凝滞。
哪怕过了许久也没有一人敢站出来说话,更无人关心纵火案的犯人该落得何种下场。
幸而有人是提前安排好的。
只待有人将这话题抛出来……虽然裴瓒不按套路出来,这么快就猜中长公主的心思,将这事摆在了明面上,却也不妨碍这戏唱下去。
眼见着有大臣“蹭”的一下站起来,指着裴瓒开骂:“大胆!国之根本,也是你能妄议的!”
裴瓒起了高腔回怼:“正因为涉及国之根本,涉及黎民百姓,江山社稷,我等身为臣子才得冒死直言!”
另有人站出来,语气略和缓了些:“此事虽然荒唐,但陛下已是宗亲之中的佼佼者。”
“大人,您可要细想,何止此事荒唐,近些年陛下上朝理政的日子,可是一双手都能数出来。”
“你怎敢对陛下如此不敬!”
“自然是因为,我心中所念是大周而非陛下,是黎民百姓而非皇室宗亲,倘若像大人这般挂念陛下,一心为陛下着想才可享高官厚禄,那我自愿褪去一身官服,走入长街小巷之中。”
“好了——”长公主抬头,有些恼火地捏了捏眉心,“诸位都歇歇吧,裴卿曾奔走偏僻苦寒之地,想必是见多了民生疾苦,为国之心,也算是天地可鉴。、
斜长的眼眸滑动,扫过匍匐在地上的裴瓒,长公主缓缓开口:“至于皇帝之事,的确不是裴卿可以妄议的,这次,本宫就不追究了。”
长公主不追究,那就是把这事拦下了。
倘若皇上有朝一日还能醒来,那必然会惩治裴瓒。然而,裴瓒早就确定,绝无这种可能了。
不管太医院有没有能力将皇帝医好,呈现在众人眼中的结果,都只有一种——
皇帝重病崩逝。
至于今日长公主的试探,群臣心中也清楚,皇子年幼,免不了要有人监国,可太后如今突遭横祸,情况不明,皇后是个心里没主意的,说不定会更早一步倒戈向长公主,而那些旁的宗亲,的确如裴瓒所言,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唯有一人,如今的长公主,才是可堪托付的。
第189章 墙头草
那些看似反对的言论, 被裴瓒一一反驳,假意反对,反而成了长公主的助力。
裴瓒环视那些各怀心思的大臣, 有早就站在长公主身旁的,也有一直认为长公主心思不轨的。
但更多的是墙头草。
哪里风大,便倒向哪边。
裴瓒起身,稍微打理衣袍,正要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身后突然传来含混不清的动静。
他猛然回过头去, 原本半跪在地上, 如同死物的明怀文突然精神起来,两侧的侍卫一个没看住, 就让人挣扎着爬起来冲向前方的裴瓒。
“不……唔!”
裴瓒下意识地躲开直冲过来的明怀文, 擦身而过的瞬间, 对方说不清的话,伴随着无边无际的恨意一道滑过。
“抓住他!不可伤了殿下。”
长公主身旁的女使第一时间挡在长公主身前,甚至藏在袖里的匕首也已出鞘,冒着寒光, 时刻准备刺向冒犯之人。
瞬间的功夫,裴瓒察觉到明怀文不仅有话要说,他还想将心底的恨意剖出来, 扔到眼前的女人面前。
裴瓒暗自搓了搓手指,调动着那枚蓝宝石扳指。
虽然没有读心的能力, 却可以看到对方那惨不忍睹面板……裴瓒记着, 从前的明怀文不说样样出彩,但也是难得可贵的存在,现如今, 他的数据面板就如同他残破的身形一般。
无论精神还是外在,都低的可怕。
裴瓒紧紧锁定那双如炬的眼,那是明怀文浑身上下唯一能窥见本色的存在。
饱含着痛苦,和恨意。
仿佛两簇在黑夜中燃烧的火苗,又或是,两只燃烧了自己的飞蛾。
但无论是什么,最后,裴瓒都只能看见两抹空洞的灰烬,在和煦的风里,或是细丝小雨之中,归于无物。
“明怀文疯病发作,将他捆起来,别惊了殿下。”
对于这样的安排,没有一个人出声反驳。
在场的大臣,为了太后苛待明怀文一事义愤填膺,却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身为臣子的利益,否则也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变脸,再度因为皇帝的荒唐行径怒斥明怀文。
可这人终归是与他们没什么利害关系的。
犯不上为了这么一个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人,再去冒犯到谁。
尤其是,从头到脚无一不在明说夺位之心,却又同他们虚与委蛇,想要一个名正言顺的长公主。
众人目光怯怯,无人在意明怀文的窘境。
连长公主的表情也是纹丝不动,唯有几束悲悯而庄重的目光垂下,宛若石窟中的无心神佛,端庄正派,承着世人的期待,却又无所作为。
“殿下,明怀文神志不清,恐怕不会认罪。”谢成玉微微欠身,指向了那几个杂耍班子的人,“幸而,有裴少卿的佐证,与他们几个的供词,诸位大人若有疑问,也可继续审查。”
谢成玉亲自将供词呈到长公主面前,对方轻描淡写地扫了几眼,立刻就让侍女拿给了身旁座位上的刑部尚书。
挨个传看了,长公主才问:“诸位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几人面面相觑,彼此推托起来。
他们能在京都城混到如今的位置上,除了背后家族的助力,自己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至少在官场摸爬滚打了这些年,什么样的话该说,什么样的话不该说还是清楚的。
面对长公主抛来的问题,一时摸不清状况的人,自然要尽量避免开口。
更何况,这摆明了是长公主故意设下的。
在场的一应证据,寻常人就算是有心也难搜罗,可眼下都被整整齐齐地罗列在堂前,他们难道还看不懂吗?
无人站出来梳理其中疏漏,但自会有人推进下去。
谢成玉意味深长地抬眸望向长公主,忽然行起礼来,郑重其事地跪在地上请罪:“微臣在搜集证据的过程中,发觉几处不对,明怀文虽是前朝臣子,却也与外隔绝许久,更在入宫之前未曾与北境有关半分联系,便因此觉得奇怪——”
“他是如何搭上这杂耍班子的呢?“
早在之前,裴瓒也怀疑过,但他所经手的证据,无一都指向了长公主。
当时明怀文面对他的疑问,也模棱两可地没有给出回应,牵线之人毕竟不是裴瓒可以撼动的,所以他并未将此作为关键信息追查下去,甚至可以说跳过了这一点,直抵最后的结局。
谢成玉今时今日再翻出来,是要推翻他的猜测吗?
如果长公主不是从中推波助澜的人,那当初是谁帮着明怀文搭线的?大费周章地送进来一个杂耍班子,还要利用绿藓搅得宫中风波迭起……
难道说,早在那时候,北境王子阿察尔就已经进入京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