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 茶楼雅间的房门被叩响。
他没有回应, 那人不动声色地推门进来,熟稔地将落了几滴雨水的斗篷取下, 搁在一旁的木架上。
窗外风起, 雨丝倾斜, 裴瓒略往后撤了半步,但依旧沾了点雨水,他随手将窗子掩上,说道:“多谢你肯在殿下面前求情。”
谢成玉微微一愣:“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
裴瓒摇摇头:“殿下不会信我没有偏袒沈濯的心思, 就算同意让我查案,也不可能把人放出来做饵。”
谢成玉没急着回应,被雨水打湿的指尖扣在温热的茶盏上, 稍作缓和后才开口:“陈家小姐也出了不少力。”
裴瓒点头:“我明白。”
随着话音落下,屋里也冷下来。
窗户阻隔了风雨, 但丝缕的凉气依然顺着缝隙入侵。
许久之后, 桌上的茶有些冷了,谢成玉才说道:“我并非要故意瞒着你。”
裴瓒没反应。
谢成玉继续说:“原本我也想这辈子只做个微末小官,整理文书库房, 固然枯燥,却也平稳,甚至来日归乡去做个教书先生也好,只是京都城里并不安稳,风雨飘荡,我又如何独善其身。”
裴瓒眉头皱了一瞬,片刻便松下来,走到谢成玉身旁:“我都明白,如你所言,我们之间不必说这些。”
谢成玉愣了一瞬,郑重地点点头。
“我方才在想,一年之前我们在此设计赵家,如今同样的计谋要用在阿察尔身上。”裴瓒抿着嘴唇,晦暗的眼神凝视窗台,“倘若当初不那么干脆,今日或许会有所不同。”
没有一个字提及谢家。
谢成玉却明白,裴瓒是在说:倘若当初放谢家一马……
那他也许不必向长公主倒戈,至少在京都城中能保全自身,横在长公主与皇帝之间,做一个纯粹的见证者。
不等谢成玉开口,裴瓒便说道:“事已至此,说旁的也无用,殿下近来可有旁的打算?”
“殿下一直在宫中,没什么动静。”
没动静才可怕……现在这个节骨眼上,长公主把手伸到了前朝后宫,整个京都,甚至是整个大周都无人可以撼动她的地位。
可她偏偏没什么动静。
实在是太蹊跷了,越是如此,裴瓒便越觉得长公主在谋划什么。
“那些老臣就没说什么吗?”裴瓒问着。
谢成玉吐了口愁闷苦气,抱怨似地说着:“怨气是有的,特别是那些跟后宫有瓜葛的,太后的族亲,皇后的父兄……只是他们现在还不敢闹到殿下面前,私底下说了几句,要请皇子临朝听政之类的话,殿下当没听见,不曾发作。”
裴瓒蹙着眉提醒句:“要派人盯着,这时候不能再闹起来了。”
“自然,长公主府的侍卫最近可是忙得很,差不多都要顶掉御前的那些人了。”
听他吐槽的语气,似是被人倒了不少苦水。
裴瓒没细究背后说这些的人是谁,只说道:“御前的人殿下自然信不过,陈家兵马也不能堂而皇之地接管京都城内的事情,自然要长公主府的人多操劳了。”
谢成玉点点头:“盛阳侯府倒是安静得很。”
不止如今安静,从裴瓒涉足京都泥潭,盛阳侯府就从未活跃过,虽常与长公主府一同被提前,但他们也不是重点。
似是,在光彩夺目的长公主目前,甘愿做着赔偿,做着背景板。
就算裴瓒勉强算是长公主的人,又与沈濯关系匪浅,也不曾听他们说过盛阳侯府,好像真是什么不理外事的清净门庭。
裴瓒多半是不信的。
长公主,沈濯,以及盛阳侯,不管他们真实的关系如何,在明面上,他们就是一体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管再怎么安分,撇得再怎么干净,盛阳侯也是绝对脱不开干系的。
眼下引而不发,大概是被埋做一颗暗棋,充作长公主的退路,只有在不得已的时候,才能动用。
裴瓒轻哼一声:“的确安静。”
“难不成沈濯出事,他们一点表示都没有吗?至少把表面功夫做足了——”
“少爷。”
闲聊到一半,房门再度被人敲响。
裴瓒与谢成玉同时转过身去,看向外面的身影。
“少爷是我。”韩苏轻声道。
“进来。”
裴瓒安排了韩苏在鸿胪寺等消息,无论是长公主在宫里的动作,还是朝中大臣的风吹草动,除了阿察尔的事情外,其他的一律先递给韩苏,再送到他面前。
当然也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值得递送来,还是要让人听了心里一震的。
“何事?”裴瓒淡然开口。
韩苏垂手立在一旁:“明大人死了。”
乍一听裴瓒还不觉得惊讶,他认为早晚有这么一遭,就算长公主不会动手,恐怕也难以熬过后面的刑罚。
“怎么死的?”谢成玉问道。
韩苏不紧不慢地从袖子里拿出个油布包,慢慢展开,零星的粉末出现在油纸当中:“服毒自尽,方才的消息,刑部将证物呈送到宫里,又分了这点到鸿胪寺,说是要让少爷看看。”
裴瓒与谢成玉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随即接过那粉末:“刑部那边怎么说?”
谢成玉也道:“先前入狱搜身,难道没降毒药搜出来?”
“宫里认下了这事。”
那就是长公主授意的了。
裴瓒捏捏眉心,想着皇帝尚在病重长公主就迫不及待地把明怀文杀了,估计是不想再给自己留任何隐患。
至于从前许下的那些承诺……
一个死人要什么承诺呢。
“你别急。”谢成玉拍拍他的胳膊,继续问道,“殿下可还说了什么?”
“长公主并没吩咐什么,只是太医院那里传出消息,似乎陛下要醒了……”
不等韩苏说完,裴瓒忍不住“啧”了一声。
近来事多,尤其是牵涉沈濯,弄得裴瓒心力交瘁,眼下事情挤到一起,韩苏也报不明白,裴瓒不由得更烦躁了几分。
但他还算是镇定的,摆了摆手:“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谢成玉扯了扯他的袖子提醒:“该让陛下在这个节骨眼上醒过来?”
醒不醒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但是有些消息是否送到皇帝耳边,起到什么样的效果,却是他们能掌控的。
裴瓒细想片刻,又说道:“到太医院去寻唐远,告诉他今日明怀文已死的消息。”
“是。”韩苏闷声应下,当即就要离开。
裴瓒忍不住多了一嘴:“不用你去说,找人传几句风言风语就够了,另外,拿着我的腰牌,把鄂先生送入宫中,殿下自会明白的。”
详细地吩咐完,才放韩苏离开。
阿察尔一日没有抓到,便多一日的风险。
虽说皇帝活着对北境也起不到太大的威慑作用,但对于朝中的那帮老顽固来说,却是一剂定心丸。
与其让人彻底醒了,瞧见现如今的糟心事再来一回急血攻心,还不如半死不活地吊着,暂时稳一稳京都的局势,让其平缓一些。
甚至,等长公主当权久了,把“称帝”这事摆到明面上的时候,也不至于招致太多的反对。
至于鄂鸿……则是他的两手准备。
裴瓒毕竟不太了解唐远这人,不知道那几句传言会不会镇住唐远,更不清楚这人到底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思。
所以,他才要再上一重保险。
韩苏撑着油纸伞下楼,沉闷的脚步踏在楼梯上,不比来时那般急躁。
屋里安静片刻后,谢成玉笑道:“你还真是尽心尽力地教他。”
裴瓒叹气:“京都之中少有信得过的人,韩苏……自幼跟在我身边,虽然笨了些,却最是忠心不二。”
“先前那个叫十七的呢?”
“到底是沈濯的人,我担心被有心人察觉,索性就不带在身边了,让他看家护院,也免了许多的打打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