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他却听到无比清晰的一句:“大人要恨,就去恨大人信任的那位吧,沈濯也好,府主也罢,奴家只是受人差遣。”
沈濯。
如果不是沈濯,他不会因为东珠一事让皇帝生厌,也就不会来到寒州受此折磨。
当然,他早已在心里替沈濯平了账。
先前的种种,彼此相欠,怎么也算不完,只能一笔勾销。
现如今,千面红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裴瓒知道梦里发生的那些事是真的,是流雪的梦里迷迭,才让沈濯有了“入梦”的机会。
而他的扳指也是沈濯借机拿走的。
千面红现在暗示他,今日穿耳之事也是沈濯授命的。
幽明府有那么大的本事让寻芳楼楼主唯命是从?这真的不是千面红的栽赃陷害?
裴瓒垂着头,默默承认了一切。
绝对是沈濯。
他说过,他佩戴耳饰会很好看。
戏弄他,羞辱他,抢了他的东西,还要再派人折磨他。
沈濯,你做的好……
千面红拉住他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就把人拽了起来,清瘦的身影摇摇晃晃,似是站不稳。
瞧他满脸颓丧,千面红看向周围的人,吩咐着:“让大人好好准备准备。”
该准备些什么,裴瓒不知。
他也不清楚待会被推出房间,会面对些什么。
呆坐在梳妆台前,周身都散发着失意。
他想不通,自己和沈濯的关系明明不算太差,甚至最近这些时日也有亲近的趋势,可这人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戏耍他。
还口口声声地说喜欢……
对待心上人会是这样吗?
裴瓒虚虚地碰触着耳垂,血已经止住了,痛感也稍有缓和,只是被扎穿的地方红肿发胀,让他无法忽视。
早知今日,他就应该听谢成玉的话。
跟沈濯彻底断绝来往,而不是抱着犹豫的态度,一次次地被坑骗。
他不该好奇,也不该怜悯。
当初因为长公主的薄情,对沈濯心生怜悯,大发善心去安慰对方。
现在好了,那人轻描淡写地把他的好意扔在地上,和尊严一起踩进泥里。
喜欢是假的,愚弄才是真的。
镜中的裴瓒被人梳理好了头发,换了新的衣衫,甚至还如千面红所言,在他耳垂上缀了圆润的珍珠。
虽然过度明艳的衣裳并不适合他,但点缀的两颗珍珠却恰到好处,将人衬得贵气又精致,配着那双一瞧就是刚哭过的眼眸,水润润的惹人垂怜。
什么都不做,仅仅是落寞地站着,楚楚可怜的感觉便溢了出来。
裴瓒盯着刚被挂在腰封下的荷包,眉毛蹙起来,满眼嫌恶。
真是惹人心烦。
他一把摘下荷包,想也不想,抛进了碳炉里。
顷刻间,火苗窜了起来。
“大人,楼主说时日不早,请您出去。”
担着花魁的名义离开房间,会面对什么一概不知。
但裴瓒一刻不停地想着,他绝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借着这个机会逃出去。
迈出房间,金银光闪烁,耀得人睁不开眼。
从楼顶垂落的丝带随着楼内暖风摇摆,时不时地飘至人前,为双眼蒙上层薄纱。
隔着不真切的虚景,裴瓒向楼下望去。
一瞬间,眉眼间闪过几分惊讶。
白日里的寻芳楼不似夜间那般喧嚣迷乱。
装饰依旧华贵,可几缕澄净的光透过窗棂落进楼内,映照着色彩斑斓的地砖花纹。
角落里七零八落的烛台也摇曳着,远远遥望一眼,光影错落,七彩流转,一切都被衬得纯净梦幻。
以往,哪怕是白日,楼下都聚集了形形色色的人,或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吃茶听曲,或者单独寻了僻静的角落喝酒,吵得三楼都能听见,今日却一个人都没有,清净得可怕。
没有来来往往的人作为遮掩,他该怎么在千面红眼皮子底下逃走呢。
裴瓒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盘算脱身的办法。
在如此空旷的地方,他又没有沈濯那样好的轻功,直接跑出去根本不现实。
也没有一招制敌的杀招,能轻松摆平千面红。
他该怎么办……
到达一楼,裴瓒停在原地,单手扶着身侧的栏杆,不咸不淡的眼神扫过几米开外的圆台,问道:“你把我带出来,到底要做什么?”
“自然是要登台献艺,邀看官评赏,最后才能知道大人适不适合当这花魁。”
“你在开玩笑吗。”
裴瓒的声音极其平淡,早已没了先前那份心慌意乱,此刻听上去就像在谈论无关紧要的事。
他的视线落在圆台上。
想来那就是所谓登台献艺的地方,可仔细瞧上几眼,整个圆台布置花哨,摆满了乱七八糟地物件,看起来不像是舞台,而像是某个街市上的菜贩摊子。
如若说是有人要在这上面舞一曲,必然会被绊倒在地,摔个七荤八素。
弹一曲的话也不现实,毫无美感的布景,让人提不起丝毫兴趣。
不过让裴瓒来,倒是可以登台诗朗诵。
他斜眼打量着千面红,不知道对方在盯着什么,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
事已至此,两人的状态反而显得奇怪,裴瓒毫不在意,不管是不是伪装的表面平淡,反正看不出波澜,反而是千面红,紧张到抓住了裙摆。
紧张就会有破绽。
出现破绽,便好拿捏对方,为自己谋取余地。
裴瓒下意识地想摩挲几下扳指,听听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手指捏过去,摸到的还是自己的皮肤——该死的沈濯,早晚揍你一顿!
他冷着脸看向别处,吐出一口浊气后,再凑到千面红:“宋楼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但是千面红态度强硬,一口回绝了他:“大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不必刻意避开旁人,叫人瞧见了,反而不妥帖。”
裴瓒压低声音:“我也不跟楼主卖关子,只想请教一句,幽明府前来递送消息的是何人,什么年纪,什么相貌?”
第46章 心软
明净的光线落进千面红的眼眸, 她翘着兰花指嫣然一笑,低垂的眉眼遮掩了大多数算计。
语调依旧是让人听了窝火的娇媚:“大人心里不清楚吗?”
裴瓒想下意识地反驳一句,他没什么可清楚的, 但是话未出口,便反应过来,这么说只会暴露他的确背后空无一人。
身在寒州腹背受敌,远在京都的势力也帮不上他,只能自己小心谨慎, 不再暴露自己的弱点让人拿捏。
裴瓒眉心一沉, 晦暗的目光落在脚底的彩色地砖上, 凌乱却多彩的花纹像是此刻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线索,繁复冗杂, 让人无从下手, 除了叫他眼花缭乱外, 起不到任何作用。
“楼主不是说并不认识什么沈濯吗?”
“的确,我不认得他。”
“但是楼主已经认得幽明府的主人是谁。”裴瓒自动填补上后半句。
千面红的默不作声,也恰好证实了他的猜测——今日之事,归根结底还是沈濯的手笔。
裴瓒强忍着心里的愤懑, 用指尖碰了碰耳垂上的珍珠,他只是略微触碰到,被扎穿的地方就传来隐隐的痛感:“他可真是煞费苦心, 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小裴大人。”
千面红偏过头,眼睛里含了些简单易懂的笑意, 至少此刻她的心里不藏着任何阴谋诡计, 只是单纯地用羡艳的眼神看着裴瓒。
裴瓒抵触她的目光,语气微沉:“楼主见过什么样的人,会反复欺骗心悦之人, 将其视为玩物,玩弄于股掌之间?”
“富家公子,不都是这样吗。”
千面红见多识广,在这寻芳楼里见识过各路人马,不懂怜香惜玉的粗鄙之人有,矫揉造作但口是心非的负心之徒也有,她自然也识得裴瓒所说的那种——把旁人视作物件,口蜜腹剑的薄情公子。
情动之时说几句好话哄着,厌倦了便随手扔至一旁,转身去追逐旁的。甚至,哪怕是有几分真心喜爱的人,也不过是当做特别的物件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