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无他法,陈遇晚只能清清嗓子,对着掌柜承诺道:“想说什么尽管说,本世子定会为你撑腰。”
“多谢大人,多谢……”
掌柜一激动,险些从板凳上滑下去。
幸亏裴瓒手疾眼快地扶住他。
将人再度安置在凳子上后,他转身去了柜台,提着毛笔,琢磨了几分先前审案的感觉,问着:“掌柜,来时瞧见城中商铺空了大半,不知是什么原来的店家时间搬走的,又是为着什么缘故?”
“早些的大概有十年了,略晚些的也有五六年。”
这跟裴瓒先前猜想的时间有所出入。
他们一开始只觉得有三五年而已,没想到最早搬走的居然已经十年。
看来还是有忽略的细节。
十年……
裴瓒提笔记下,转念一想,觉得这时间段听过类似的数字。
似乎是流雪说的,寻芳楼存在已有十年了。
他的笔一顿,僵硬地悬在半空。
许是神情过于严肃,让掌柜的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就连陈遇晚都察觉出气氛不对劲,扭头看他。
裴瓒敲了敲桌面,一时没想通这其中有什么联系,便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头。
“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裴瓒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温和地说:“掌柜的继续说便是,不必在意我。”
“大约十年前,跟现在差不多的时间。”掌柜紧张地捏了捏手指,低头回忆,“新来的县官走马上任,改了原来的规矩,把每年一回的暖冬钱扣了大半,惹得主街上的几位老板不快。”
“先等等,暖冬钱是什么?”
“就是……赈灾银,寒州连年冬灾,我先前听几位大老板提过,每年都有大批朝廷的银子送到寒州,他们说叫赈灾银。”
提起赈灾银,裴瓒就明白了。
尚在京都时,他就看过户部的账簿,基本上每年都有派往寒州的赈灾银支出。
皇帝此番要他来查,也是因为这几年赈灾银要得越来越多。
不过他只留意了最近几年的数额,还没看过十年前的。
裴瓒便问道:“减半之前,掌柜每年能领到多少?”
“我家人丁少,也不是做什么大生意的,那时每年能领到八两银子。”
裴瓒粗略地算了算,八两银子足够过冬。
如果再过得节俭些,不是每年都购置冬衣棉被的话,等到开春或许还能剩下点银钱。
放在寒州这种连年冬灾,每到严寒都要靠官府救济的地方,八两银子并不算少,就算是从账面上看,至少也是把每一分赈灾银都发到了百姓手里。
只可惜,后来就被扣了大半。
“大人您也知道,寒州这地方少有暖和的时候,一年之中的大半时间都是冷的,连那庄稼都只能长一茬,为此大多数人都以渔猎为生,若是祖上富过,略有几分薄财的,还会盘个铺子倒卖山货特产,或者做行商赚家用。”
“所以,这份暖冬钱也不仅仅是按照人头发的,倘若家里有做此行当的,便会多发一些。”
裴瓒听明白了,也猜到了商户出走的原因,或许跟减半的暖冬钱有关。
他提笔飞速记着。
果然就跟他想的一样,十年前换了新官,第一把火烧到了暖冬钱上,减半一事引得不少商户店家不满,联合起来去衙门讨要说法,然而新上任的县官丝毫不惧,非但没有出面解释,反而把抓了几个牵头的人打了一顿。
求告无门,一些脾气倔的,直接关门远走他乡。
这就是最早离开城里的那批店家。
只不过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卖了铺面走的,还不是现在放到落灰无人打理的那些。
“仅两三年的光景,暖冬钱就扣到了一户二两银子。”
那时候百姓怨声载道,不少人为了过冬,把房子田产都抵押给了当地富户。
后来还不上钱,成了流民,便每日聚在县府门前。
县令也并没有因此就发放赈灾银,仅是安排了少许人马在城外施粥,引得百姓出城。
但施粥时间往往都快要宵禁。
一到了关城门的时间,布施的人提前撤回城内,任由百姓疯抢未分完的粥饭,等他们抢完之后,却发现城门紧闭……
如此两三次,百姓便死了大半。
“放肆!”陈遇晚拍案而起,直接拔出剑,怒吼着,“我这就去杀了那个狗官!”
“大人,世子!别去啊!”
“先别急!”裴瓒一个箭步从柜台里冲出来,把陈遇晚拦住,“世子爷现在要是去了,可就是把掌柜一家地性命扔了不顾。”
听到这话,陈遇晚回头看了眼老泪纵横的掌柜,心里动容。
他瞬间冷静下来,语气都有些无奈:“但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吧!”
“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只是还需时机!”
裴瓒拽着他手臂,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往回拽。
可陈遇晚依旧在原地杵着,跟站桩似的纹丝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直愣愣地瞅着墙面,眼神又气愤又无奈。
“世子爷信我,咱们必定杀了这狗官。”
差点忘了,裴瓒可是巡按。
还是专门来查赈灾银的。
如果说掌柜所言属实,就算当场把人剁碎了喂狗,也没人敢出来指责他们的不是,甚至还都得夸一句“有胆识”。
而现如今,就如裴瓒所言,还需时机。
裴瓒见着陈遇晚的火气略微降了些,连忙去扶住旁边战战兢兢的掌柜:“掌柜别担心,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们必定不会前往县府问责,更不会牵连到您一家。”
掌柜搭着裴瓒的胳膊,双手不停地颤着,看起来是吓破了胆。
陈遇晚见状,眉眼间多了些愧疚。
裴瓒继续问道:“我有一事好奇,照理说死了那么多人,应该会有人去郡里,或者州府衙门告官,难道也无人管吗?”
“他们都是串通一气的啊!”
提起此事,掌柜眼眶又湿润了,“在这寒州地界上,民与官争,向来是争不过的,十年前尚且有位爱民如子的好县令,让咱们城里不至于像别处,可是县令一走,咱们这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掌柜所说的,裴瓒早有体会。
寒州所有的官员,从上到下,沆瀣一气。
如同一把遮天蔽日的伞,挡住了青天与日光,让当地百姓不仅处于严寒之中,还要处在他们的压迫之下。
话说到这种程度,裴瓒也憋了一肚子火。
只是因为陈遇晚发作在前,不能两人都火气上头失了分寸,他这才硬逼着自己冷静。
正打算理清思路,把掌柜所说的事情好好地记下来,写成一份像样的证词,掌柜却又突然开口。
“故意关城门将人冻死的事情传开后,有几户联合前来去州府告官,可是等了又等,始终没有消息,几番打听,才知道那些人被关进了大牢,从那之后,便再也无人敢去告官。”
“除了那些富户,大家伙只能互相帮衬着过日子,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城里便慢慢清净了。”
裴瓒默默听着,在纸上记了沉重的一笔:“走的这些人应该是没有家宅,也不拖家带口的吧?”
“是了。”掌柜点点头,“都是十几二十来岁的青壮年,没钱娶妻,家里的田产也变卖了,父母也多半也因为冬灾死了,只剩下一个人,虽然浑身都是力气,可是城里不景气,山林里也萧条,只能早早地跑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将百姓烧得流离失所,第二把火逼走了城中的青年。
估计,这第三把火就要烧到店家身上了。
掌柜继续说下去:“那年冬日格外难熬,家家户户都能听见哭声,留下来的大家也都是在硬撑,想着熬过冬日就好了,可是转年到了夏天,县府衙门发了告示,说是加征商税,特别是倒卖布匹和山货的,不仅有货物税,还有铺面税,车马税,行路税……林林总总地加起来,简直是不让人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