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厚的蒙医抱紧药箱,配合地收回双脚,表示一定要赵将军让开、自己才能通过宽敞的大殿。
……
司礼监的太监们在里间逐一盘问,待王公和公主们尚且客气,待其他宫人可谓是不择手段。
月移星潜,眼看天亮,添灯油的小太监摸钥匙开门,身后传出阵阵鬼哭狼嚎磕头求饶的声音。
赵坼在太医的服侍下吃过药,靠在短榻上养神,瞅瞅换了件墨色织金直裳的儿子,“你这衣服够金贵的,是傅润赏给你穿的?他待你倒是不错,怎么就不肯放过你爹?我哪里惹他了?”
说的还是几个时辰前傅润好端端喊了一声“岳丈”的事。
赵彗之捻了捻指尖残留的温度,“应该只是亲近之言。并无他意。父亲或许想多了。”
赵坼嗤笑,“怎么?难道他会看在你——咳,皇后的份上心甘情愿认我做岳丈?”
“父亲不是说从前常常把陛下当亲生子看待么:惜爱非常,用心教导,二哥尚要退一射之地。”
赵坼闹个大红脸,左右张望,见没有太监在跟前,低喝道:“你个混小子,敢拿你老子开玩笑了!谁跟你说的?我嫌饭不好吃还是命不够长,岂敢自认皇帝的爹爹?!小兔崽子!”
赵彗之听见有人靠近,眸光深邃,迅速结束话题:“嗯。”
赵坼耳朵不好,拍拍身边示意儿子坐下,嘀咕道:“昨夜救傅润,你慌神了,是不是?老子在家怎么教你的?你若遇上鞑靼的汗王,他拿住了我,你就是他娘的一箭射穿你老子的脑袋,也不能慌啊——你昨夜险些没收住手一刀杀了李轩昂——哼,休瞒我,爹爹心里一清二楚!”
*
陛下六月十九在清凉殿遇刺的消息不胫而走,朝野震惊。
元勉多次上书请旨代查,元应善上书愿代伯父办案,又有京兆尹包大振再请旨,都不准。
李季臣是当朝首揆(丞相),虽然卷入刺杀圣人的死罪,亦有八方支援,故暂关于李府思过。
他背手在书房踱步,回望书房外的禁兵,额头皱纹堆叠,压低声音问道:
“赵坼当真是这么说的?口称‘爹爹’?那赵欃枪不过是傅润借口安插在赵府的眼线啊。奇怪。”
“是。万幸大人当年出手相救,小人的弟弟因办事不力触怒姚妃,却得以在冷宫苟活着。他一直感念大人的恩情,好在他自己也很能干,一路爬到司礼监……小人敢担保他的忠心。”
李季臣鼻唇间的胡须耸动两下,摇头道:“忠心?唉,我虽与赵坼私下无什么往来,但深知他的性格粗中有细,甚至是极细——否则先帝绝不会让他父子六人总揽四方大营。他看上去咋咋呼呼热情得很,实则心肠冷硬,赵家旁支子弟哪个不想讨好他,难道无人喊过他父亲么。”
“大人的意思是……陛下在长天河捡的暗卫的身份不一般?与赵将军是……?”
“是也。我观纸上记录,赵坼语气颇亲近,且称‘傅润’——你想想,若是傅润的眼线,赵坼难道是在找死不成?再者,赵坼似乎有意令此子去西北大营历练……同为人父,我大抵猜到了。”
李季臣的师爷听得佩服,搓搓手,讨好道:“大人宽心。小人们必竭心尽力救公子出来。”
李季臣的目光变得高深莫测,“救,问题是怎样救?救出来容易,轩昂这一支的仕途多半是毁了。江修夔去年劝我多为家里儿孙考虑,也算是一语成谶。忠言逆耳,可惜我不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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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四,将军斐之调中营十万兵马攻莫住城,遇暴雨,炮车难行,粮草溃烂,反将受困。
前有李相之子无故行刺案,后有鞑靼劫掠商镇、狗国犯边等急情,济天殿针落可闻。
傅润想着万鼎昨夜递进宫的密报,大将军铳、烈火炸药都尚有缺陷,要么不能量产要么难以密封保存,工部的火场正是研制的关键期,提前暴露了恐遭李党摧折;那么运太宗的武械库的火铳去西北……盛夏水枯,陆运耗费甚多,且兵部负责监送辎重的人员还未调整完毕——
“将军有何看法?”
赵坼持玉牌出列,“莫住有二十五万人口,是西北重镇,畏兀儿、也里可温、波斯、突厥等族的百姓赖陛下恩旨彼此通婚混居,鞑靼杀了守城的十将领占下此地,十将领中有六人是各族推选的素丹、都督,城内百姓必然要反,鞑靼的汗王贪财重宝、不能安抚民心,此为内利。
“裴多在高丽屯田,陛下何不命他发兵北上,羌人受袭,必然向西迁徙,攻犯鞑靼的霍洛。”
言下之意是区区一个莫住城,解决粮草,赵斐之便能攻下来,但今年中原和江南的粮食减产了十分之二,鞑靼不会因为一次败仗就放弃翻越长城:他们的男人和马,都饿得没饭吃呢。
赵坼的办法是“围魏救赵”。
用擅长偷袭的羌人打击鞑靼最重要的营帐,逼迫内部四分五裂的鞑靼乱了阵脚、退守荒漠。
现拨银钞去高丽也无甚么用,最便捷的法子定然是“就地取材”,征敛高丽人、物。
傅润连连叹气,问陶先怎么看。
去年出兵征高丽,不是为了薅一把就撤——蕞尔小国,尚不如江南一个小县城富庶呢。
他的根本目的是完成太祖太宗的夙愿,将高丽国彻底变为汉人设置在东北边疆的一个行省。
借高丽形成对外屏障,一旦有外敌入侵,可以将高丽作为缓冲带,确保其他行省安全。
按赵坼之计,真可谓竭泽而渔,没有二、三十年,高丽的民生缓不过来。
陶先一听要动驻扎在高丽行省的大营,就知道中枢大概是留不住今年秋收上来的赋税了。
他不是李相,实在没底气强行阻拦年轻好战的帝王,大气不敢出,“臣以为……陛下圣明。”
傅润拍案,“也好。且忍一时,五年内孤必杀灭鞑靼。”
教化高丽人的重任或许要留给他的儿子……
翌日,帝祭祀太庙,五品以上官员俱从行,谒者、赞者等礼官依次而站。
面对挂在大殿正中央的太祖皇帝御容,以及两侧的太宗、仁宗御容,傅润的心情颇为沉重。
列祖列宗在上,子孙不肖,不知廉耻,罔顾伦常,对一个男子动了情……暂时舍不得杀他。
但他……祖宗们也是知根知底、曾经见过的。
他姓赵,名彗之,别字欃枪,乃赵起俞五世孙,赵纶四世孙……将军赵坼第六子。
我傅氏与赵氏几代君臣,共攻天下,同守山河。赵氏之忠,千古罕见。
若祖宗们同意的,小子在此立誓,终此一生,勤政不怠,佑我百姓,兼纳四海。
但求太祖皇帝应允。
檀香浓郁扑鼻,四面金铃作响。
傅润徐徐呼出一口气,接过盛在玉器里的祭牲血,正色道:“开始吧。”
第八十四章 锋角
李相之子携刀刺杀圣人的前后经过在坊间几度润色,传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所见。
年轻的儒生都有些嫉恶如仇,一人提议数人起哄附和,当即“断案”李相便是幕后主谋。
负责查案的官员坐在街边相视而苦笑,付了三十文铜钞的茶钱,上马进宫面圣。
要是真能这么容易定罪就好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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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天殿。
周总管朗声唱道:“上朝。”
李季臣不在,李党“群龙无首”,平时口若悬河的狗腿恨不得咬断拇指血书一封撇清彼此关系。
傅润困得坐不住,撑着额头说:“先议莫住城。好在屯田有所成效,熬过这一阵,便把运河各段的粮仓的陈粮运去西北,省得都堆在仓库里发烂……去年春议论此事,到底是为何耽搁了?”
他语气缓慢,一字一字压在底下文臣的肩膀上,话音未落,兵部官员已跪了一地。
陶先两夜没合眼,硬着头皮揽过妨碍军政的罪名,“是、是臣上折子请陛下暂缓改漕运粮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