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润抓起案上的白玉麒麟镇纸掂量两下,“你当时如何说的?你说漕运的粮堆得越多越好,便于赈灾——北方流民未减,苏州粮仓里的田鼠肥大如狗,这些,陶大人在京都可曾听闻?”
“臣是想着、想着太祖太宗朝从来如此。”当时明明是李相要和皇帝打擂台,不是他啊!
傅润作势要扔镇纸,见陶先双臂瑟缩、咬紧牙关却不敢躲闪,冷笑道:“你也会怕?”
陶先神情讪讪的。
赵坼撩起眼皮,“陛下。”
“将军有何事?”
“老臣在京都待了一年多了,年内鞑靼与我军必有一大仗,斐之、恭之年轻,是以……”
傅润:“将军不是还病着么。难道只有将军坐镇,西北大营的军心才能稳定?孤亲征又如何?”
赵坼吓了一跳,抬头径直观察傅润的神情,见他态度漫不经心,心里直打鼓,叹道:“臣知道了。臣在家好生养病就是。陛下至尊之躯,当养福惜身,不可轻易犯险,还望陛下慎言!”
傅润自知失言,拿起手边一本黄底红条折子慢悠悠地说:
“今日大朝第二件事是商议李相的去留与他父子二人的罪名。”
他不很在意李轩昂的下场,不如说,当夜遇刺大惊大怒之后更多的是平静。
即位四年,终于遇到了将李季臣等国蠹凌迟处死的绝佳机会。
尘埃落定似的。
反而高兴不起来。
蔫巴巴的陶先浑身一颤,在背后数双炽热的目光的注视下,款步出列,为难地求情道:“李相为官三十余年,忠君之心,日月可鉴。其长子虽万死不能抵罪,听说其中也有一番隐情?”
脸上明晃晃写着“李党”的紫袍红衫们下定决心要保李相,闻言纷纷出列求情,左一句“冤枉”,右一句“陛下明鉴”,声情并茂,令人泪下——“党首”若倒了,他们这帮人岂有回旋的余地。
傅润面无表情往后靠坐,左手搁在腿上,右手屈指轻敲龙椅的扶手。
当骑虎难下的陶先强行挤出两滴鳄鱼眼泪,周总管朝候在侧殿珠帘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司礼监副总管趋步入殿,紧随其后的太监扑通跪地,双手高举递呈十天内查到的线索。
经查证,在大太监刘福的房内发现小半包浅灰色的药粉和来历不明的八万两银钞凭据。
这种药粉是南洋番人带来的,极易溶于水,无味,色微黄,服用后易怒易心悸,体虚者尤其不能承受,轻则盗汗发热、血气滞涩;若长期服用、且救治不及时,有七成概率致盲致残。
满堂哗然。
元应善深知陛下喜怒不定、素有目疾、遇雨则病,暗暗比对两厢症状,不禁瞪大双目。看样子,这不是一次蓄谋已久或者临时起意的刺杀,而是埋伏多年的手笔了。刘太监好大的胆子!
陶先因为提前收到了消息,并不很惊讶,按惯例大骂刘福狗胆包天,又涕泗横流地说:
“臣等请陛下保重龙体。李相之子李轩昂与陛下并无怨仇,因陛下赏识一路高升。他妻妾和睦、儿女双全、抱负得展,好好的人突然舍弃大好前程行刺陛下……是不是那杯酒的问题?”
葡萄酒里确有相似的毒素。
刘福在狱中按了指印,亲口承认此次下毒的剂量颇重。
周总管上前翻阅卷宗,侧身问过傅润的意思,摇头否定道:
“只是一杯酒,未必立时发作。李轩昂下手狠毒,招招对准陛下的要害,其心可诛!”
陶先等人:“虽是这么说,酒撒了,太医院到底也不能确定。臣等求陛下三思而后决断。”
傅润冷哼一声,“三思而后决断?孤近日彻夜不寐,思索再三……便都杀了罢。”
“陛下!”陶先嘴上着急,精神状态明显放松许多。他可管不着李轩昂一个小辈的死活,能把李相从案子里撇出来就很好了。
稳住掌握他们所有秘密的李相,慢慢销毁结党谋私的证据,再倒戈于陛下以求自保。
在场的“李党”十个有九个是这么想的。
宦海凶险,哪有全心全意的仰慕,哪有所谓志同道合,只有钻营投机和两面三刀罢了。
傅润忽然想起关在济天殿地底下的傅璨,神色莫测,“孤与李轩昂积怨已久,诸位不察而已。”
众人脸红,俱会意,低头垂手不言语。
再说下去,当年他们又是如何轻视身为二皇子的陛下——难道陛下对他们不是“积怨已久”吗?
此时殿外有一位姓焦的翰林焦急地擦汗,频频引颈眺望殿内局势。
傅润喝茶,蹙眉哑声道:“传那翰林进来。”
焦翰林与李轩昂交好,规规矩矩行拜礼,一时忘却触怒圣人的恐惧,大喇喇为友人不平道:
“陛下万岁万万岁。微臣听方才这位公公宣读罪状,其中有一则死罪是‘藏刀入觐’,按律当斩。”
“怎么?你以为不该斩?”傅润眸色幽冷。
焦翰林急得大脑一片空白,实在顾不得礼数,梗着脖子问:“微臣只知道为君者当一视同仁。”
双手笼在袖中想心事的赵坼眉心一跳,怒目而觑。
焦翰林见状当即抓住脑海里的灵光,质疑道:“赵将军时常佩甲带刀入宫,陛下宽仁,从未降罪。微臣斗胆,心想这或许是赵将军位高权重的缘故。那么十九日晚的宫宴,赵将军的义子手持短剑砍中李副使右肩(李轩昂的官职之一),陛下又是什么打算?一视同仁否?”
傅润大怒,摔了镇纸,道:“你个混账。你的书读到狗肚子里了,敢这么和孤说话?!”
赵坼比傅润还恼,怀疑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愣头青是受了傅润的指使、明褒暗贬泼脏水搞事情,虎目圆睁,面露凶相,护短道:
“那是老子带的剑!陛下,臣有罪,臣藐视天威,领罚就是了。”
……
当众挨了二十七下板子的赵坼怒气冲冲地回府,见人就问:“欃枪呢?”
赵夫人连忙拦住他,拧眉啐道:“你休想再祸害我的嫁妆。上回的箱子还缺好木头补呢。”
赵坼一听,挠挠头,吩咐管家把人喊来,先同夫人诉苦道:“夫人,我今天是彻底丢脸了!”
赵夫人:“你那脸皮厚的——前所未有,还怕丢么?”
赵坼敢怒不敢言,见赵彗之来了,骂道:“我那天便说过你!你爹尚不敢随意带刀入殿,怎么,你能耐了,真以为自己是傅润的暗卫啊?岂有站在明处的暗卫!他把你送给我,让我认你做义子,就是不要你(跟着)了!你听懂没有?小兔崽子!爹爹为护你,挨了好大的羞辱!”
赵彗之黑眸沉沉,“我……忘了。不是有意的。父亲要教训我么。”
赵夫人握住赵彗之攥成拳的手,温声道:“不教训。有娘在,他敢!”
赵坼一噎,突然意识到幼子和其余五个养在身边的儿子不大一样,眼眶微红,动了慈父心肠。
“没、没事,你娘说的对,爹爹不教训你。宫规多繁琐啊,你在乡下老家无拘无束的,在……对吧,傅润也不逼你守规矩,你哪里记得住这些!咳,那什么,都是太监看人下菜碟,他们怕老子,不敢搜爹爹的身,你跟着爹爹,又是傅润曾经的暗卫……说到底是太监的错。”
赵彗之:“连累父亲受罚,是儿子不孝。但请父亲恕我不能后悔。”
赵坼声音沙哑:“什、什么?”
赵彗之:“带剑入清凉殿。我不后悔。”他发誓要永远保护他。
“哦、哦。那是。你救了陛下,对我家来说是好事。”
好事。
他们夫妇看着小儿子一天比一天丰健俊朗,听着亲朋下属的夸赞,胆战心惊,噩梦连连。
也许觉圆月正所言不假:
此子聪慧过人,生当如彗星。
五色光芒,锋角毕露,耀极而……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