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知道了。将军回去养病吧。孤虽……不喜欢他,此事当从长计议。将军放心。孤明白。”
赵坼拍拍胸脯表示放心,大笑,“是也!那么陛下尽管支使他,他吃了苦头就晓得回头啦。”
君臣握手言和,相谈甚欢。
王长全躬身推开侧门,亲自送手炉进来。
檐下金铃轻微地晃动。
蹲在屋顶发呆的飞玄一笑,指了指腰间的刀,目送对方心神恍惚地消失在清冷的月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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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玄大爷的日记》稿本】
九月六日,有风沙,京都下了第一场雪。今天轮到我当值,文鸟哥和刚毅哥吵架了,都不肯同我打架玩。好在晚上大皇帝的老婆回来,他拳脚很厉害,我们约好下次见面过几招,嘿嘿。我看大皇帝也很高兴,送走赵官人以后把收起来的美人画又翻开看。唔、大皇帝一定是想纳妃子了,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美人啊。
[整理者按:此日记,仅存一卷,乌丝栏本,藏于xx省xx博物馆。多用波斯语,夹杂汉字与蒙古语,作者不知是何人,或为当时的御前侍卫。比对在京文臣日记与《御制诗集正编》,正安四年九月六日京都确实下雪。当不是伪书。但作者汉语水平较低,个别用词极混乱,难以理解,有待大方之家指正。]
第九十一章 傅润
九月二十五日,甘肃行省张掖城。
张掖位于吐蕃、哈密、疏勒等地联系中原的官道上,是西北重镇之一,商贸繁华,人口密集。
因为北面鞑靼四处抢劫、抓男女做奴隶,东西两处集市冷冷清清的,两个牵骆驼的胡商躲在草棚里抽旱烟,也不叫卖,他们的老婆则坐在堆满皮货的马车上……好像随时可以跑路。
穿戴精铁鳞甲、腹部挂白钢护兜的西北大营士兵三人一排,面色肃穆,疾行中经过此地。
有一位骑蒙古马的年轻参将不下马,就这么弯腰空手朝胡商索要了一块羊皮,身手颇矫健,稳稳当当坐回马上擦拭佩刀。他这把刀是同为武将的叔叔送与他的,锦鞘利刃,漂亮又实用。
“那个欃枪醒了没有?”随后又出现一个蓄山羊胡的中年参将,两人相熟,一阵挤眉弄眼。
“不清楚咯。他吃不吃得惯咱们自酿的高粱酒都不要紧,误了厉将军的时辰,军法处置就是。”
“厉将军为人正派,必教训他,越狠毒才越显得公正。哈哈哈!该!”
“他那小白脸的模样,浑身禁军的铜臭味,我头一个看不惯,是该吃点教训。”
中年参将摸了摸腹部鼓囊囊的六块肌肉,“嘿嘿,这叫接风洗尘,也叫下马威。”
两人说笑罢,点点头,隔空碰个拳,各自归队检查手下士兵的行装,心里皆有些不服气。
这年头,是个姓赵的都能骑到他们头上撒尿了!
赵斐之、赵恭之是有本事有战绩的,赵老将军他们也佩服敬爱,但一个不知原本姓甚名谁的阿猫阿狗,借讨好陛下“横空出世”,搁谁谁服气啊!军营可不是耍威风、拼长相的地方!
年轻些的参将叫陆汉,牵着缰绳带领众人往厉将军指定的扎营地方赶,提前两刻抵达。
厉将军的总军师是蜀人,因仰慕先贤诸葛亮,所以常是羽扇纶巾打扮,轻笑道:
“陆将军,一路辛苦!大将在营帐内备了饭,有你最爱的马肉——从鞑靼那夺来的。”
陆汉不敢拿大,下了马,对军师礼让有加,随口问:“还有谁到了?”
军师神秘一笑,早已看穿他们十几个参将昨夜合伙劝新人酒的“勾当”,“赵将军到了。”
陆汉大惊,“啊?!赵将军!哪个赵将军?”
军师摇扇子,指向从帐篷中走出来的赵彗之,“是这个赵将军——”
赵彗之已吃过饭,提起挂在帐篷外的长刀长弓就走,走到一半,朝陆汉点了个头。
“他、他到底是什么怪物啊……反复蒸馏的高粱酒,四杯喝倒一头野牛,他被我、老朱、老黄、小范灌了怎么说也不下十五杯……他是不是偷偷吐过了?”
陆汉突然闭上嘴。
军师从帽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和一支巴掌长的炭笔,“干扰军务。先记着,年后来领罚哟。”
*
赵彗之在西北大营练兵的日子紧张又平淡。
傅润的圣旨上说是分他两千二等骑兵,实际人数远不止这么点。
主将厉将军在他报道当天便突然出手试他的功夫,待考问过他阵法与地形,格外高看他,遂把各营几次正面与鞑靼人、狗国人作战而存活的残兵凑了个两千零九人,一并交与他。
加上沿路收编的“老弱病残”与新兵,加起来超过五千人。
二哥赵恭之依旧没有消息。
随着他一次次淡然地避开各种不打招呼就攻击上身要害的刀剑和拳头,垂头丧气的士兵们很有精神,亲切地给他起了各种外号;渐渐地,也有参将、副将在军议的时候给他留好位子。
不过,有两个参将始终敌视他,背地里喊他“扫把星”,或者阴阳怪气地喊他“赵大将军”。
这没什么,他的五个哥哥从前初入军营,都是这么过来的。
毕竟姓赵,所谓“将军世家”,人人皆知他们是名将赵起俞的嫡系后代,自然怀着审视和恶意。
“喂?赵大人?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元霄济越过木桌,把脸伸过去。
赵彗之猛然回神,掩下失望,问:
“圣旨上当真只有命元兄你押送冬衣一则?”
元霄济的头还不能吹大西北的冷风,悄悄往火堆挪动两臀,“嗯,就这些。陛下忙着呢。”
赵彗之暗叹,握拳起身就要走——
“欸,我差点忘了!有你的信!”元霄济从袖子里拿出一封,还没捂热它,就被抽走了。
[不孝子赵六:见信如晤。咱们父子废话少说,你若平安回京,一顿好打你万躲不掉……]
赵彗之捏紧略厚的十几张信纸,轻声道谢,蹙着剑眉掀开骆驼毡帘,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他长这么大,父亲向来是“放养”,难得专门写了一封长信与他。
虽然他的想法极不恭敬,但道理确实是通用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信上除了骂他上赶着去前线送死、母亲赵夫人多么伤心,就是一些所谓的“温馨闲聊”。
譬如“无意”提及傅润下朝后曾去哪些年轻有为、长相俊朗的文臣家中闲坐;
譬如“顺带”描述一番京都世家适龄的闺秀们如何端庄贤淑、如何仰慕陛下的才学人品;
又譬如……
九月中旬,傅润郊祀天坛,回宫的路上遇见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把人带回了后宫。
赵彗之盯着纸上“男才女貌”四字,黑眸如漆,口齿发涩。
他知道他在军营,不能为私情发昏,但那夜在寝殿内听到的谈话已永久地横亘心头。
傅润不喜欢他,一直以来都是为报复父亲骗婚而逗弄他,将来会打发他回金匮娶妻生子。
他起初是不信的,毕竟傅润嘴硬心软、反复无常的“症状”不是一天两天了。
但父亲固然察觉他对傅润的心意,却不会在此时信口胡编一个莫须有的故事骗他心乱。
十四岁。
住在未央宫。
傅润生母姚皇贵妃的宫殿。
宫人们终日忙于搬运沉甸甸的装满古籍、珍宝、丝绸、奇木、昂贵香料的红木箱。
父亲在信尾意味深长地总结道:哪怕未入宗牒,也是板上钉钉的妃嫔了罢。
“哟,赵大将军在这呢?”参将陆汉抱着羊皮地图走过来,伸手想拍赵彗之的肩膀。
赵彗之把信揉成一团,冷冷地瞥了一眼陆汉停在半空的脏手。
少年将军身量高大,光是抱刀站着,气势已相当可怖,目光傲慢如霜锋,神情凶煞。
他生的俊美丰仪,有朝一日收敛了伪装的温和与平易,不怒自威,怒则令人惊骇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