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断手断脚倒在泥坑里,衣衫褴褛,久久无言,再醒来时心性换了一副面孔。
从那天起,他决心要做皇帝,要做比天下人都高贵的皇帝。
无论阴谋阳谋,只要能成事,哪怕杀兄弑父,润又有何不敢为!
*
京都百里商坊。
赵斐之坐在酒楼上听说书,亲兵拿着草饼果子吃,一眼瞅见赵府的车马,拍大腿笑道:
“将军,大将在楼下呢。咱们吓他老人家一吓,怎样?”
另一亲兵早已飞步下楼当街拦车,被难得坐在车内想事情的赵坼骂了个狗血喷头。
赵坼心跳如雷,气呼呼掀帘子坐下,扫视一圈长子的吃食,暗自放下心——没有什么发物。
赵斐之:“父亲进宫了?”
赵坼从鼻子里喷出一声闷哼。
他喝尽一壶热茶就要回府,临走前垂眼拍赵斐之的手,兀地愁上心头,很丧气地说:
“大郎,将来陛下若是降罪我家,都是爹的错,连累了你们几个兄弟。”
“爹?”赵斐之不明所以。
赵坼再三叹息,自言自语道:“爹一时糊涂,做了天大的错事,如今愈陷愈深,把全家几十口人带进死人坑里了。爹就像牢狱里等秋后问斩的死囚,明知死期将至,没见识似的,有一天算一天,把以前不敢做的都做了,生怕上刑场死得不够惨烈。哈哈。”
“爹?您、您什么意思?是……说小六吗?”赵斐之呆呆地看向两位亲兵。
赵坼点头又摇头。
赵斐之沉默片刻,“爹的苦心,陛下将来一定晓得。当年先帝驾崩,传位圣旨里说得清清楚楚,要陛下与小六婚配;可就算是驾崩前的一个月,满朝文武谁也不觉得继承大统的会是二殿下,不都指望三殿下么。二殿下不得人心,这是最大的麻烦。我们家算是他唯一的倚仗。”
亲兵帮衬道:“是呀,大将,三年前倘若因中宫皇后的人选出了这等荒谬的差错,陛下的即位大典耽搁十天半月、乃至——如今我朝局势未必太平。我们赵家不出皇后,君王年少,要么被李相刁难,要么捏着鼻子娶李相的女儿。李相的女儿可不是仁善恭德的好妇人。”
赵坼心情复杂,再拍了拍长子的肩膀,看他疼得直抽气,反而乐了,“你们几个小子,在外头少胡诌!我回家去了,阿条,阿利,看好你们将军,敢去寻花问柳,给老子砍断他二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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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黄帝四面”这个经典的例子,孔子的解释是对神话的一种加工、规整,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本义是黄帝长着四张脸。
第十二章 《应帝王》
一场春雨一场热。
傅润喝完黑漆漆的汤药,含一颗酸梅子,继续翻看密折。
把曾经人心所向的废太子放出来,他不是没有忧虑,但这几日密探来报,说傅瑛一直在大慈恩寺听僧人讲经,所做“出格”之事无非上山扫落叶、问主持西天佛法云云。
不急。
他有耐心等。
刘福双手捧着接过傅润吐出的梅子核,递与宫娥,说:“陛下,下月是太后的散生辰,大慈恩寺小慧明林哲净法师觐呈手抄经书万卷,奴婢斗胆先派宫车送他回去了。”
傅润像是没听见,蹙眉提笔在密折旁批注勾画,又处理中枢送来的各省各路折子。
刘福心里叹气,挤出笑脸劝道:“陛下,您歇歇吧,坐在这三个时辰了,龙体要紧呀。”
“……你说什么?”傅润把一封参工部尚书万鼎滥支库银的奏状搁置于一旁,“太后生日到了?”
“是。”刘福斟酌字句,低声下气地笑,“陛下,姚娘娘的冥诞也近了,下下个月。”
傅润闻言哑然,喉咙苦涩发紧,捂着额反复思量,幽幽地说:
“孤险些忘了。献陵那边吩咐礼部办妥贴,有什么缺的,从孤的私库里取用。”
他的母妃姚氏,是与太后徐氏同年入宫选秀的从二品大臣之女,家世显赫。
建兴六年,元皇后王氏薨,后位空悬。
先帝文宗膝下无子,大开选秀纳新人充实后宫,然而并未及时立后,封四妃而已。
姚妃紧赶慢赶,恩宠不绝,到底迟了一步,比徐氏晚半年有孕,后来么……结果众所周知。
傅润生下来的时候是姚妃一生最快乐圆满的时候:
她的孩子得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字,“润”。
但这个因为京都及时的降雨而获得文宗喜爱的孩子很快就被忽略了。
帝王可疑的、刻意的忽略。
姚妃年轻貌美,没有想明白五个月的差距意味着大皇子和自己的儿子将来一君一臣,反而在文宗不断的宠幸里生出野心和希望。她一再有孕,又接连流产,最终因胎位不正难产而亡。
留给傅润的只有一大匣子珍奇玉佩,还有一个从低位妃嫔那里抱养来的妹妹兰真。
“安安(阿二),”姚妃口齿不清,痛苦地抓紧傅润的手臂,养尊处优留长的指甲在少年的胳膊上划出两道血痕,“我来世一定好好养你。安安……母妃活不长了,你要好好的,将来做皇帝,不要再受制于人,要做一个比天底下所有人都高贵的、高贵的……高、贵、的。”
……
母妃阖上了眼,身披敛服,口含珠玉,梓宫长眠于献陵。
可是那几根留到手掌一样长的软白指甲还深深嵌在他的血液中,时时敲打他的心。
傅润打定主意,沉声道:“诏礼部尚书、侍郎入宫。孤想把姚皇太妃的谥号提一提,加到皇后的规格,不,再加两字,凑成八个字罢,如……前朝武宗孝仁皇后例。”
他自幼和母妃关系不和,饱受生母冷待,不过既然当了皇帝,没理由不为生母改一回祖制。
此事傅润登基之初已提过一次,李相当时拿不准局势,私下授意次辅陶先替他联名上书劝谏。
陶先亦是先帝朝的老人,素有清廉耿介之美名,自比唐朝贤臣魏徴。
先帝看重陶先的清名,驾崩前数月,因缠绵病榻有所感应,突然下嫁公主兰真与陶先次子陶讷,考虑陶讷是老二,不是嫡长子,又额外赐其可传两代的从七品荫职。
兰真是傅润唯一的妹妹。文宗这一招原意也许是为了帮儿子拉拢能臣,平衡朝堂势力。
可陶先哪里配与唐太宗的魏徴相提并论!此贼实是李相党人,李季臣得用的走狗。
当时朝野震荡,以陶先为首劝谏陛下三思的折子堆满书房,同时不断有新的飞来。
文官一张嘴,打不断敲不烂,随意午门问斩又徒生事端,白惹一身腥。
傅润只能咬牙忍了。
今年是他御极的第三年,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他不想再忍下去。
“飞玄。”
声落,梁上有一黑影缓缓现身,银发笼在一方乌巾里,只露出碧绿的眼睛,垂首作听命状。
傅润乍见外祖寻来的波斯暗卫,心想到底非我族类,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道:
“孤要你去福建走一趟,李季臣的庶弟李少臣也不是个东西,浙江邵方云恐怕有把柄在李家手里——再这么下去,他哥哥没杀了孤篡位,他倒先割据一方做土皇帝!你走水路,水路快。”
飞玄本名阿鲁不火却丁,官话说得很费劲,慢吞吞回答:
“大皇帝陛下,俺晕船哩。”
傅润轻笑,“放心罢,你先取道苏州,让江二把你安排到瓜州南下运粮的一等海船里。那是我朝最大的官船,十二帆四层船舱,数千人共乘,听说如履平地,花草牲畜都有种养。”
飞玄抬头欲争辩,仓皇间乌巾散落,露出一头银白色的卷发与一张深邃俊美的稚嫩面庞。
傅润面色不虞,“还有什么不满,嗯?”
“……俺没的。大皇帝陛下,江二官人俺看不惯,他不是做官人的料。唉,俺去了。”飞玄年十六,因是番人,倒显得有十八、九岁样子,气鼓鼓包好银发遮住脸,重新隐藏于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