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有个胆子小的四品官,以为陛下要抄他的家,当夜畏罪上吊自尽了,舌头拉出三寸长。”
坐在京都酒楼上的士子们悄声议论,纷纷说可惜,感慨宦海险恶。
李轩昂在隔间听罢,掷碎茶碗往外走,两个家仆付了一两钞不要找,紧赶慢赶勉强追上。
“公子,大公子,咱们回府么?老爷去宫里前叮嘱过,不许您再意气用事。”
李轩昂旁若无闻,健步如飞,不料迎面碰见骑马出宫的父亲。
李相眼周皱纹堆叠,捻须吟道:“轩昂,与爹回家去。傅——陛下又发了一通脾气,拘束你我在家思过,哼,不可理喻。”
原来,那四品小官在江浙也算一方大员,除了胆怯和从政望风摇摆墙头草,为人倒纯善,颇得民心。
李相党人岂可放过此次劝谏的机会。
一个个手持玉牌入宫面圣,昂首站定,便一通长篇大论,非逼陛下认错、下罪己诏不可。
傅润尚在病中,因不愿示弱,殿内并不许点灯,眯着眸靠坐在玉阶上,一个人也看不清,越听越恼火。
除了李相、陶先……元勉也写了一封折子劝谏。
[是以陛下当谨言慎行,仁厚为最上。君为臣之主,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将来恐生异端。]
傅润蹙眉听罢,哑声问刀笔太监:“还有旁的折子么?这些如出一辙的混账东西不必再念。”
小太监看向太傅江修夔,点点头,说没有了。
“都下去罢。折子留着,搬个火盆来,孤要烤火。”傅润席地而坐,握拳锤了两下酸痛的膝盖,漫不经心地翻拣折子,突然看见一封泉州知府的折子在高温里隐现出一段褐色小字。
他拿过玳瑁眼镜,凑近了读。
泉州在福建,泉州知府费尽周折要参的便是李相的庶弟李少臣,说此子在福建为非作歹,欺压百姓,随意杀戮外邦商人,福建泉府司已有半年望不见几艘像样的番舶海船了。
此外,泉州虽以生产仿青花瓷闻名,同时福建全省征收的粮食棉帛有一半需输往京都,八分之七在泉州上船经海道驶向瓜州,再一路往北。福建海运万户由李少臣一手保举,海运的粮食在船上晒半日便缩水十分之一,腐烂严重,因此途中屡屡违禁下船买二等乃至三等粮凑数。
傅润面带冷意,把这封折子扔进火盆烧了。
昨夜飞玄递回密信,信中也列出李少臣三十五项罪名,只是仍需时日搜集铁证。
要说李相不清楚庶弟所为——怎么可能!
泉府司这样的好差事,比盐铁司尚“肥”半级,往常一向是户部吏部共报人选与中枢,中枢再请皇帝点头才可任命。
当然,李季臣常常绕过他,自作主张就是了。
初夏将至,傅润抱膝烤火,膝盖与手腕的酸痛稍减,面颊汗津津的,眼底闪过烈烈杀意。
人人都知道他的皇位得来不正:父皇在病中,首先想到的是三弟傅璨和五弟傅琼。
至于废太子傅瑛……父皇明明知道傅瑛的船里有大批违禁物,而傅瑛在瓜州与番人相谈甚欢……还是要保他!若不是、若不是——总之,他是皇帝,是唯一的高贵的皇帝。
傅润站起来,手执铁剑,一步步走出济天宝殿。
铁剑铮铮,在光洁的黑砖表面留下一道笔直的痕迹。
殿外晴空万里,以元霄济为首的侍卫们持剑肃穆而立,刘福和王长全等太监小心在旁候着。
他先是叹,再是大笑,突然觉得自己可怜又滑稽,扔了剑,笑出两滴冷冰冰的眼泪。
“今日都散了罢。孤想一个人待着。”
“陛下?”
“滚。”
*
日暮时分,禁宫出现一种奇异的景象:
侍卫在禁宫外沿严防死守,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宫里却很空寂。
宫人们有了经验,提前躲在各宫宫墙内,不敢随意走动,以免冲撞据说怒不可遏的圣人。
傅润眼疾未愈,用过药膳,换了一身宽袖长衫,趁天亮想到生母姚妃的宫殿里走一走。
姚妃十六岁入宫,三十二岁难产血崩而亡,将近半辈子都住在后宫最富丽奢靡的未央宫。
晚霞绮艳如杜鹃血,随夕阳大肆涂抹碧瓦金刹的尖端,折射出一朵朵半红半黄的光晕。
“灯笼给我。你们就在这里,不必跟过来。”傅润手提一盏玻璃灯,沿石子小路拾阶而上。
长乐未央。
长乐宫是文宗元后王氏薨逝前的居所,现在住着老赵家的小哑巴……他的元皇后。
至于未央宫——
傅润弯腰从茂盛杂乱的红鸢萝间穿过,瞥见宫门的门槛裂开一条缝,长出几簇枯死的木耳。
年幼的二殿下费力地爬过额头高的门槛,双手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狮子狗。
“阿润,你来。”母妃坐在漆红的秋千架上朝他招手,倩目皓齿,肌肤似雪,腹部高高隆起。
傅润垂下眼,推开滞沉的宫门,满眼荒芜。
二殿下甩开小太监和小宫女,小心翼翼站在秋千架旁,在母妃慈爱的目光中咽了一口口水,轻轻摸他将来的兄弟姊妹。他想母妃今天这样高兴,如果以后也这样温柔,就好了。
乌鸦立在重檐右端的金琉璃鸱吻上,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偶尔张嘴仰颈嘶叫两声。
傅润被一块松动的石砖绊了一脚,趔趄几步站稳。
落日孤圆鲜红,咬住天际颤巍巍向下晃动。
惨白的钩月与之相对,在云层暗淡处显露真容。
也是这样的一个傍晚,二殿下跪在殿外,刚小产的母妃坐在殿内、怀抱藕粉色手炉冷声问他:
“阿润,你有什么用呢?”
他哭得直打嗝,边抹眼泪边摇头,“儿子不知道……父皇今天说我功课做得不错,我——”
“不,我是想、生你有什么用呢?”母妃的指甲将近三寸长,因为刚浸泡过热水,柔软、灰白,像吊在屋梁上垂下半截的泥蚯蚓。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抿唇动怒时照样好看,讨人喜欢。
那天,母妃恨恨地盯着他发誓,从来没有什么“梦江入怀”,不过是一场难以摆脱的连环噩梦。
他是污秽,是邪祟,是生来克制生母的废物;不但毁坏了她的身体,还拖垮她的精神和气色。
乌鸦振翅飞向灰黑色的夜空。
傅润翘起嘴角,感到一种空落落的、无法言说的胜利和孤独。
比天下人都高贵的皇帝。
母妃,他现在是皇帝了。
傅润转身仰视正殿,正欲离开,心有所感,视线从斗拱移向屋脊,再移向殿内。
月光皎洁,照进丝丝缕缕灰尘遍布的玻璃窗,有一高大的黑影背对檐柱而站。 !
果然还是有刺客。
他在盛怒中暂时忘却自己是不能受伤、不能入红尘的皇帝。
他要杀一个有趣的敌人,然后提着刺客的人头返回济天殿,继续做瞻前顾后的帝王。
傅润左手提玻璃灯盏,右手从袖中取出那把锋利的精钢匕首,几步飞至廊下,破门而入。
黑影早不在原地。
傅润刚要退步,无奈眼疾发作,朦朦胧胧看不清东西,突然心头一跳,斜刺里一掌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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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不更。更新频率大概是有超过3章存稿则更,无则不更或隔日更。晚8点至8点半间更新,还没更就不用等啦。
美强美强,所谓美强,陛下是有武功的(来自岳丈和大舅哥的倾情指导;与“粉转路转黑一气呵成”的某人可以说师出同门)。
【可以公开的情报②】这一夜,守在远处的侍卫们有非常不好的预感,不由交头接耳商量将来流放三千里的去处(。)
第十九章 兵鲁子
那一掌堪堪擦过傅润的鼻梁,冷冰冰轻飘飘的,倒不像要致人死地。
傅润无暇思索,侧身再上前,上抛碍事的灯盏,反手握匕首凭感觉扎向黑影的脖颈。
橘黄色的灯火跃空扑打月梁藻井,一地玻璃碎,砰地下落时照亮一双清冷如彗星的黑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