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挥旗示意击鼓吹奏雅乐,傅润分心与随行的大公主驸马谈话,无暇顾及。
赵坼倒是耳朵一动,复杂地看向赵斐之,“大郎,那天果真是你!你母亲急死了!你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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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河距离京都一百六十里。
虽名长河,因北方多沙霾,数千年过去,如今只剩一道宽数十丈的棕褐色河床。
四面山峦起伏,巨树遮天蔽日,禽兽成群,筑巢悬崖的黑鹰盘旋天空,一眼望不见人家。
还未到行宫,傅润先换了一身朱红色佩甲骑装,推开右侧木窗命元霄济让一匹马给他。
元霄济新升任禁宫都侍卫,又得从五品散职,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恭敬地问:“陛下何不等明日修整好了再骑马?此处离猎场尚有十多里路,陛下的马都在马房,一时怕是赶不过来。”
傅润单手按住宫车内的玉扶把,掀开帷帘冷喝道:“好聒噪。你下来,孤就骑你的突厥马。”
“……是。陛下当心——”元霄济话音未落,见人已上马,笑笑,赶紧解开绑在一处的副马的绳索,朝侍卫们比了个散开跟紧的手势。至于刘福等太监,既然无马可骑,原地着急而已。
傅润往后扯缰绳,改道往西北方向去;元霄济时刻计算君臣距离,不快不慢地跟在后头。
“唔、这里是太祖和前朝大将顾新侯两军对垒的地方。”傅润瞥一眼竖在泥路旁的功绩碑。
元霄济:“是啊,太祖久攻不下,恐粮草告竭局势不利,夜半忽率骑兵绕道从后冲入敌营。”
结果顾新侯早有谋划,并不在主将帐中,派了个替死鬼假扮他卸甲就寝。
太祖中计,险被生擒,当时六将之首的赵起俞冒箭雨连斩百人奋死杀出血路保太祖平安。
经此一役,太祖太宗愈发信任赵起俞父子,于是赵彗之的五世祖是本朝唯一一位活着就获得正一品职的大臣,生前死后享尽恩荣:画像牌位入贤元殿,墓在太祖长陵、而不在赵氏墓园。
好罢,行吧,他傅家活欠赵家的,几世几代还不清恩情。
傅润自幼熟读太祖朝史事,听元霄济这蠢物提及当年事,想起位高权重的赵坼一家,心里面上俱不大高兴,懒得接话,双膝夹马腹,手握马鞭指向远处袅袅的炊烟,“那是什么人家?”
元霄济仔细想了一番,“先帝升遐前夕,南方有蝗灾,有些人家一路北逃,落脚在此开垦荒地自给自足。去年京兆尹包大人向陛下提及此事,臣记得官报上讲……好像是户部清查长天河猎场的林户,发现多有逃籍者,一时无处可追,陛下您开恩让这些难民留在此地补户了。”
傅润轻笑一声,眸色幽冷似雪,“开恩?孤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霄济,交待你的事情你办得如何了?李相真是一心为君解忧,许多折子索性绕过孤——且去那里瞧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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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河二里庄的新林户崔夏生用打满补丁的麻布衣袖擦了擦条凳,“公子坐。小的方才糊涂没认出公子,哎呀,三年不见,公子真真长高许多!再过一年,将有咱们将军的体态了!”
赵彗之颔首,收起一节两寸长一寸宽证明身份的玉板,拿过茶盏,食指蘸水在桌上写字。
崔夏生原是金匮县人,赵家放出去的家生子,认识一些简单的字,遂逐字逐句读出来:
“宫里仅有二婢,一老而忠,一幼而慎,虽如此,我离京久了,恐生变数。”
读罢,他挠挠胳膊上被蚊子咬出来的包,耷拉眉毛嘴角替主人不值道:
“公子还要在宫里待多久啊?即便陛下从不见公子,老爷夫人怎么忍心让公子幽居在一方小天地里!嗳,小的原先奉太夫人的意思回本家照看公子,看着公子从襁褓一天天长成,文武双全,眼下竟如此憋屈——老奴心里实在难受。古往今来哪有男皇后。我家公子受苦了。”
赵彗之心头一暖,下颌线条稍减凌厉。
“……‘你在此待命,不得随意与赵府接触,近日查一查李季臣父子、傅瑛的账面动向并人际往来。’啊?这、这,公子,您好不容易避开陛下那几个难缠的暗卫出来一回,就要我们查这些呀。这不是……不是陛下自己该操心的事么。”崔夏生小声嘀咕发发牢骚,心知无法改变主人家的打算,垂头丧气转身去厨房为赵彗之添茶。
他是最寻常的百姓,视野限于几亩地,因此并不关心没见过模样的狗皇帝的生死。
一想到赵家数位祖宗皆为傅氏卖命,有的年纪轻轻就失了一臂一目沦为废人,有的一身暗伤才三十岁就拿不住银筷子,更多的生于战场亦死于战场……
唉,赵将军府的富贵是刀山血海挣出来的,旁人岂可眼馋指摘!
山坡那边忽然传来沉闷急促的马蹄声。
崔夏生添把柴洗个脸的功夫,从灶膛钻出来仰头看见两位穿骑装的年轻男子骑马靠在柴门外,为首的那个长得尤其好看,腰间挂佩一柄臂长的宝剑,浑身香气,笑问他可否借碗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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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日夜改一称谓错误。
第二十五章 救驾
“……哦哦,贵人们请进,我老汉一个人住着,家里不大干净。”崔夏生嘴上连连告罪,拔下木插销卸了两片柴门,欠身为二人带路,“刚烧的春茶,自家做的碧螺春,可吃么?”
傅润跨坐在马上,见院内小半亩碧绿的菜畦,道:“那是波斯菜?”
波斯菜喜阴好湿,极难种植,近年某农户发明遮阳用的黑纱网,价格才稍微便宜了五十文钞。
既然是逃蝗灾跑到京都乡下求生的人,又是独身,加之自言不爱打扫收拾,如何有精力财力打理这样麻烦精贵的蔬菜?京都与江南川蜀通航,各省各路源源不断送输粮食,米价、菜价、肉价比北方其余省低得多,就是卖波斯菜赚钱也赚不出什么。这老农有些古怪。
元霄济不通农事,闻言不疑有他,凑近恭维一番,“陛——毕竟是公子,关切民生大事。”
傅润似笑非笑:“……”
“是,是波斯菜。”崔夏生淡定地承认,左手拎茶壶用手肘推开堂屋的竹门,身子一闪跳进门槛找茶碗。他低头翻橱柜,眼睛胡乱瞟了两眼刚才小公子站着写字的地方,心想大概是走了。
“你在找谁?”
崔夏生吓得喊了一声阿弥陀佛,捏着碗沿转过头仰望傅润,讪笑道:“贵人走路好轻!”
傅润也不真要喝农民的粗茶,随意打量屋内简朴的桌椅床凳,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他好像、好像在什么地方……与这里差不多布置的破屋子借住过一晚。有个眼睛格外明亮的孩子穿着一身“破烂”踮脚喂他喝水,看样子是扛锄头磨麦子的下层人,却也很不会伺候——简直笨手笨脚还心高气傲,他玩笑两句,对方喂得急,水哗然打湿绣满竹叶纹的月白色中衣。
……或许这幻觉是真的。
不过,江南发生的一切都不值得费心追寻。
一想起金匮,三弟傅璨充满讥讽意味的脸庞就浮现在他眼前,令人作呕。
傅润神色凝重,沉默半晌不语。
“呵呵,贵人,这地儿肮脏,当心弄坏您的靴子。”崔夏生大脑运转飞快,暗中猜测两位不速之客的身份。他在赵将军府待过许多年,是以上前两步忽见青年公子大拇指上雕刻龙首凤尾纹饰的紫宝石戒指,难免大骇,脑门手心冷汗直流。
竟然、竟然是皇帝!
公子不要紧罢?两厢一定不能撞上哇!否则怕是要坏事——
堂屋外不意传来抽刀拔剑的铮鸣声。
紧接着但听元霄济高声喝道:“什么人!哪里逃!”
傅润眉心一跳,看向慌不择路撞翻桌椅试图往外跑的崔夏生,“站住!你究竟是什么人?”
崔夏生有口难辩,只怕出去了反碍公子的事,又怕留在屋内被皇帝发现端倪,急得原地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