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北面有草原,翻过遍布沼泽的森林是白雪皑皑的狗国,袒胸露/乳的女王去岁丢失了一把纯金打造的巨弓;西面有血红色的沙漠,沙漠尽头是征战不休的伊利汗国;东南面是百川入海之所,春夏季风时节靠岸贸易的番船海舶像一幢幢高楼,绵延数十里不见碧浪……
“俺们从泉州港起航,若风顺海平,二十五天即可抵达三佛齐,用瓷器换那里最好的香料。”
披纱戴帽的胡人。
铺满一整面海滩的绿藤椒。
娶了妻子之母生儿育女,转瞬又决意抛弃她遁入空门的异教僧侣。
太祖朝严设海禁,海外风说轻易越不过秦岭,京都鲜少听闻。
可太祖的眼光万不会退缩在区区禁宫,以至于终日兄弟厮斗,汲汲于一隅权力。
日升日落所照之处……全天下都该是他傅家的东西。
如今不是,将来也是。
生民服膺,万邦来朝,九州四海,太平光明。
但有一日亲临此境——润虽死无憾矣。
寒风吹拂傅润的面颊,吹起鬓角几缕未束好的青丝,极星白耀如日蓦地坠入他的眼眸。
绮艳的落日渐为婆娑树影吞没,带着残存的热气沉入海底,让位于一轮澄黄色弯月。
少年不知饥饿,不觉疲倦,一个人盘腿打坐,静静地赏月。
直到未央宫的宫门被方嬷嬷等人大力推开——
“不好了!娘娘要生产了!娘娘!快去传御医呀!”
傅润其实不大记得那夜他是怎么爬下屋檐的。
或许摔了一跤,摔得龇牙咧嘴、鼻青脸肿。
浓稠黏腻的黑血滴滴答答沿着青砖缝渗进地下,两个小太监胡乱地擦拭宫辇里干涸的血迹。
是,母妃一再有孕、又一再流产,但母妃总是没事……
没事的。
不要紧的。
傅润僵直地站在门窗紧闭的正殿外,大脑一片空白,魂魄早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方嬷嬷拽着他的肩膀朝他大喊大叫,他又恨又恼,突然打了个寒颤。如梦初醒。
“怎、怎么?”
方嬷嬷满脸是血,怜悯地仰望他,“殿下,娘娘唤你进去,你去吧,不要怕,你去吧。”
他怎么能不怕呢。
他从此是一个人,永远一个人。
最该喜欢他的母亲因文宗一次次的默许熬枯了青春,死前仍未愿意谎称她曾是爱他的。
后悔。执着。哀叹。忧虑。无尽的不舍。永恒的嫉恨。
人死如灯灭。后宫一人之下的皇贵妃又如何。
“……不要再受制于人,要做一个……比天底下所有人都高贵的、高贵的……高、贵、的。”
女声戛然而止。
太监宫女纷纷跪地,女官们请示过方嬷嬷,霎时哀音四起。
年幼的兰真眨了眨眼,滚落两滴热泪,掩面扑进大宫女的怀抱呜呜咽咽地哭噎。
傅润垂下眼,轻柔地拿开母妃的手,瞥见手臂上通红的指甲印,不禁从喉咙里逸出一声冷笑。
高贵的什么。
皇帝?
他这样的身份,“非嫡非长,不宜有国”,甚至不被允许寻常地活着的人,如何做皇帝啊。
“殿下。”方嬷嬷抱着一团血腥气极重的包袱,欲言又止,湿润的眼珠怯怯地游移。
他淡淡颔首,心知这就是母妃难产所生的死胎、是他的兄弟,别过脸自言自语道:
“……我、先出去。父皇在东都,想必明日会派遣使者来,谥号、葬仪,该是有规矩的?”
“殿下!”方嬷嬷泪光闪烁。
他却不再回头,失魂落魄跨过未央宫膝高的门槛,抹了一把脸。
他能做的只是忍气吞声,少犯些“错”,顺从母妃的临终遗愿让她的梓宫永世陪葬在献陵。
*
因姚妃的死,文宗消沉了大半个月,据说某夜大发雷霆扇了前来探望的徐皇后一巴掌。
“阿润没有伴读?!”
陈大康点头,顺着主子的意思答话,“是,二殿下不常去国子监,功课较其余皇子略朴实些。”
什么“朴实”,分明是“拙劣”!
文宗精神衰颓,窝在新入宫的宛嫔香软的怀里把玩一幅西洋小像,一时懒得骂陈大康巧舌如簧谄媚侍上,蹙眉幽幽道:“那就给他找一个。”
陈大康苦笑,“殿下十二岁了,陛下想从翰林学士的年轻子弟里找还是……”
文宗摩挲画像中美目盼兮的姚妃的柳眉,“选个家世好的吧。近朱者赤,诱他弃恶向善也好。”
选来选去选出一个李相的长子李轩昂。
家世好,太好了。
文宗反而不高兴,“旁的呢?这小子将十八了,娶妻生子的年纪,未必有心思陪阿润读书。”
提食盒候在殿外的林妃后退两步,若有所思,当机立断伸长脖颈柔声娇笑道:
“陛下偏心二殿下,可教妾撞着一回了。”
……
文宗指给傅润的伴读是赵夫人母家定国公府的二少爷,两人年纪相近,爱好习性也“相同”。
傅瑛已在六部行走,不需新伴读;其余皇子,凡开蒙的,皆添了一个。
至于李轩昂。
望见和姚妃相像的林妃,文宗哪有说不的意思,依她的撒娇将其分给最宠爱的儿子傅璨。
定国公府的二少爷是真纨绔,四书五经每一本都背得颠来倒去、错误百出,唯独爱躲懒。
傅润头疼不已,安慰自己就当是替赵斐之调/教表弟。
朋友的表弟当然也是他的弟弟。
从此,他在禁宫不仅要提防傅璨和傅琼,还要关心真耿直、真好欺负的废物伴读的安危。
有一回秋狩,傅璨设计陷害他,秘密仿制刻有皇子讳字“润”的箭羽射死一头四角白鹿。
这头鹿是猎场的守官按春秋古礼为文宗准备的。
白鹿为祥瑞,箭饮其血,恐有灭杀帝王死后长生机缘的图谋。
文宗大怒,命侍卫速速捉拿傅润绑到阶前,手执长鞭不由分辩亲自打了他一十八下。
按前朝旧例,有天、地、我各饶一下之说,即便是罪无可赦的死囚,往往遵“七”数处刑。
群臣噤声,轻蔑而不解地俯视跪在玉阶下身量瘦削的少年。
蠢货。篡位的念头也不遮一遮,若不是太祖不许皇室相残,二殿下的命都丢了十几回了罢。
文宗气喘吁吁扔了鞭子,一脚踹在傅润心窝,“狗东西!姚妃生前就是这么教你的?”
傅润面无表情地抬眸与文宗对视,手指攥紧手心,下一刻眼角微红哑声道:
“父皇息怒。”
“你、你!”文宗被方才匆匆一眼吓得发了一身冷汗,想想又踹傅润一脚,“你敢不服气么!”
傅润低下头,“……儿臣心服口服。”
他早过了辩解的年纪,于是第二天托举玻璃望远镜欣赏傅璨被两只不该有的野虎逼入绝境。
可惜……李轩昂骑马赶来,与傅璨合力斩杀二虎,配合甚是默契。
“二殿下。”
“嗯?”傅润挑眉,屈指轻敲桌角示意藏在暗处的高文鸢不必出面。
李轩昂大半只臂膀浸透血水,双手撑按漆木矮桌逼近傅润,半晌咬牙冷哼道:“走着瞧。”
傅璨是次品。
傅润虽然这样想,但他并不以为李季臣的儿子对一个次品产生“焦不离孟”的友谊是奇怪的事。
次品和渣滓总是惺惺相惜的。
当然,李轩昂和傅璨联手之后,他吃的苦头更多了。
谁再说是年少时的“玩笑”,未免无耻。
实则是权臣之子联合皇子公主们不留余地的羞辱和环环相扣的残害。
某年仲夏,定国公府的伴读在京郊“意外”失足坠湖,被发现的时候浑身是蛆,脸又白又胖。
死的人本不该是他。
一个爱吃爱玩的纨绔,能招惹谁呢。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