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如朝日(46)

2025-08-24 评论

  赵斐之见傅润心情低落,提前离席拽他到定国公府花园散心,“殿下还记得我有个弟弟么。”

  傅润:“嗯。”

  “因殿下前年及时送到的焉耆绿盐,说怪也怪,最近他不再生大病了。”

  傅润勉强一笑,“那是他命好,自己熬过来了。我岂能揽功。”

  赵斐之拍傅润的肩,“殿下的命难道不好么。我弟弟尚不识字,一年有九个月在病中,哪里有精神跟着先生念书……不过他于描摹山水颇有天赋,两年内慢慢画出一幅长卷,前几日特地夹在节礼里寄来,请我代他转交与恩公。殿下的诗赋极好,风雅久不闻,愿殿下传之。”

  听老赵家的兵鲁子文绉绉说了一串安慰的酸话,傅润眉间阴云骤减,“拿来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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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岁以前的陛下看谁都是友情,十六岁以后看谁都是心怀不轨想造反。明晚更新一章,第三卷就结束了。

  

 

第三十八章 帝王愿

  竹木卷轴,一尺四寸宽,淡色竹叶纹裱纸。

  长江、水田、山林、古刹、城楼、集市……随着推展一一呈现在眼前。

  这是一幅金匮百里俯瞰图,笔法直而擅勾勒,气势雄阔爽厉,细处人物生动,俨然大家风范。

  长卷有将近半幅留白,傅润虽无心作诗,念在赵斐之好意劝慰,回宫后独坐侧殿沉吟一番,勉强作了一首二十八联叠韵七言,又提笔在旁写道:

  [长治九年辛卯夏,赵大来赠,不意获此江山,酷暑稍退,如见江南。]

  纤白的手指在刻有[玉在门中]、[雷霆泽物]等籀文阳刻的闲章间挑拣,都不大满意,最后另开木盒选了一枚拇指大小的圆形龙纹章,戳泥盖印,留下一个朱红带金粉的“润”字。

  坏就坏在这个朱文印上。

  傅润是皇子,闲章往往用于书信往来和书画收藏,但若用了御章……足见其喜爱珍视之意。

  可他还未问清赵斐之那画参照的是江浙什么地方,赵斐之就兴冲冲抱剑佩甲投军去了。

  文宗和赵坼关系亲厚,有意提早重用赵坼的长子,既开恩放“质”出京,便要找个合适的由头。

  长治九年秋,太子瑛、三子璨随军护送粮草辎重,至西北大营,留二月返。

  傅璨在军营待了两个月,出入皆受赵坼的副将、参将看护,人人敬他是皇子,轻易不冒犯他。

  是以傅璨志得意满,唯一的不快是小前锋赵斐之给的:

  赵斐之为人坦荡,心思又细腻,很看不惯傅璨对着老兵们颐指气使的模样,次次厉声教训他。

  傅璨不是傻子,偏偏多想了两层,心道你赵大不就是为了二哥和我作对么,你不是宁愿和不如你的废物玩也不和将来的“主子”说话么,回京直闯未央宫,打坏了姚妃喂养六年的波斯猫。

  雪白的猫倒在血泊中哀哀地叫唤,一旁是小脸煞白不敢放声哭的兰真。

  傅润听闻此事急忙从宝庆殿脱身,见傅璨的太监已将他的书架翻得一团糟,不由眯起凤眸。

  “二哥。”傅璨微笑,指了指发僵变冷的猫,“这畜生拦我的路,轻轻一推,孰料它就半死不活了。”

  傅润:“畜生便是畜生,三弟何必自降身——你、敢!”

  两个细眉猴脸的太监搜出一匣子珍奇玉佩,并不把傅润的警告当回事,开匣翻拣查验起来。

  这是姚妃唯一留给傅润的东西。

  他掩下冷意,压低声线忍怒问:“你想做什么?”

  傅璨大笑,“二哥不是说我是畜生么,现还敢不敢这样说了?姚娘娘的玉佩可经不起摔啊。”

  傅润眼睫微颤:“……不敢。你们……当心。”

  “哈哈哈,我丢了一样东西,大抵是教二哥偷走了。弟弟万舍不得,这不,来找一找它——”

  另一个穿浅红色纻袍的太监高举竹木卷轴,挑眉笑道:“三殿下!”

  “哦?二哥,”傅璨作痛惜状,“我在军营听赵斐之说他原有一幅好画,夺人所好,不大好罢?”

  夺人所好?

  赵斐之是这么想的?

  傅润一怔,脸烧起来。也是,不识字,不相识,怎么会花两年时间为一个陌生人费心作画。

  “吵什么!”傅瑛快步追傅璨而来,抬手令宫娥先抱兰真回去安抚,神态矜傲地接过画轴随意翻看,因瞥见左上角的朱印和一首长诗,心里很有了数,却仍旧要主持“公道”。

  堂堂太子,光风霁月,人中龙凤,也要敲碎他潜意识里畏惧的、不时入梦夺走帝位的弟弟。

  一股酸骚的猫尿味直冲天灵盖,禁宫素有仁名的太子皱了皱鼻子移开视线,不咸不淡地说:

  “无名小儿山野村夫的画,二弟不能割爱,三弟为友人鸣不平……唉,你们糊涂!区区不值钱的东西竟使你们两个昏了头、忘却兄弟亲爱的道理……索性烧了罢。孤是兄长,实不能偏颇。”

  傅璨心满意足,乖乖地跟着傅瑛去宝庆殿面圣,走出未央宫又转身递了个促狭得意的眼神。

  黄橙色的火舌咬碎挺拔葱翠的竹轴。

  冬风寒凄,火光冲天,噼里啪啦饕餮般吞噬了掺杂金粉的“润”字。

  火是温热的,是灼烈的,是烧尽他所喜爱的、所感动的,咀嚼他的天真又在他自沉深渊后送与他无尽权力的,是他最不敢靠近而最渴望碰触的光。

  火烛。

  火堆。

  火海。

  他是独一无二的孤品,千锤百炼,火炙烟熏,吃了十九年的苦头,一步步成为敲不碎的帝王。

  文宗称病,带兵秘密入京急于夺位的傅璨一身银霜色盔甲,面容坚毅……仿佛是昨日之事。

  傅润垂眸吹灭手中鲛烛,侧耳倾听地道里断断续续的风声。

  “三弟,你听,”他低笑,“碎了。都碎了。”

  傅璨嘶嘶地抽气,挣扎间肩背伤口迸裂,脸色愈发苍白,“……什么?”

  “景德镇的陶瓷。孤借父皇的手把它们一一敲碎了。”

  傅璨疑惑不已,不过他如今是阶下囚,其实从未猜透傅润的心思,半晌自暴自弃嗤笑道:“二哥,早知你恨我在金匮捉弄你……我也不会有今天。可大哥做错了什么,你要害他被废?”

  两点壁烛发出滢滢的绿光,如烟似雾匍匐在青年脖颈的阴影里。

  傅润:“错在他不该是太子。孤才是。至于你,呵,‘捉弄’?阿璨,你当真以为那些只是捉弄?”

  傅璨哑然,笑声嘶厉,半截舌头在溃烂的口腔内舔了一圈,“不,是你活该!我只恨当初没能杀了你!你他娘的联合江二设计陷害大哥,是你放出父皇要废太子的风声!你好狠的心肠!”

  傅润无意否认指控,弯腰靠近他,格外温和地说:

  “你要好好的,听话。等孤想抄李季臣的家,三弟就能解脱了。下辈子离孤远远的,嗯?”

  傅璨勾唇讥笑,心里默念两声李季臣,费神回忆此人是谁。

  在地牢待了太久,不见天日,拜傅润所赐,他几乎忘记所有人的面目姓名。

  “——李、李相?!”

  “是啊。不过很快他就不是首揆了。”傅润说出这句话时,玉面朱唇,相貌明煦如春。

  傅璨迟缓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光,当即大骇大恸,双目充血暴喝道:

  “你敢动他!你敢动他!你敢——”

  “孤自然敢。孤倒很奇怪,李轩昂比你大七岁,当初为何愿意同你狼狈为奸……他若得知你还活着,总该露出一些破绽罢。孤要让他心甘情愿做刀刃,碾过你的血肉,杀了李季臣的性命。”

  傅璨不敢置信,想了想,又笑又哭,鼓腮动舌朝傅润奋力唾了一口血沫。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傅润的衣襟,片刻后凤眸氤氲泛雾,服软哽咽道:

  “二哥,求你,不要动他。你杀了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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