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润的怒气来得快、消得也快,鬼使神差温声安慰道:“嗯,还算是柔荑。”
赵彗之:“……”
见赵氏不说话,傅润想起老赵前些日子在献陵曾支支吾吾地问他能否改聘李相家女儿。
不就是乡下长大的小哑巴么。
横竖是娶权臣之女,娶赵家的总比娶李家的自在。
“小福子,赐座。”傅润的柔情转瞬即逝,他在父皇后宫见过的美人多了去了,哪有心思陪一个没长成的孩子玩耍,埋首处理政事,低吟道:“传两道酥软的点心来与她。”
刘福笑,态度却不冷不热的,“是。赵娘子请随奴婢往这厢走。可有什么忌口的么?”
禁宫的奴婢岂敢擅自做主,无非看主子的脸色行事。
赵彗之蹙眉回望纱幔里坐姿懒散的青年,盯着那枚疑似血红色的玉佩:“……”
“对了。”傅润蘸朱墨,“孤瞧过了。不错。留在宫里学规矩罢。礼部递来大婚的礼单,下月初三便是良辰吉日,纳采诸事实在繁琐,择日早办妥当。内府共出二百万两银子,不许超支。”
赵彗之面色微霁。
一定先相认。若相认后傅润还要他占着皇后的位置以稳定朝堂局势,他也……无不可。
“赵娘子,随奴婢走罢。”刘福说。陛下只肯出二百万两,比太宗大婚还省,唉,先帝爷造孽!
赵彗之略有迟疑,再次望向坐在龙椅上的青年。
既然随身戴着那枚石头——
金丝碧纱红幔四角绣满祥云纹,囚笼般笼罩青年瘦削的脊背,直截地阻拦旁人炽热的视线。
禁宫每一处布置都透出同一种意思:为人臣者,永世不可直视帝容。君臣殊途。
除非……
赵彗之握紧袖中血红色的石头,也无来由地鬼使神差一回,将相认的日子往后一推再推。
他以为傅润一定记得他。
他发誓他从未想以女子的身份骗取什么后位,他至多、至多只是……
当时他是如此信任傅润,连两碟子甜得发苦的蔷薇糕和西瓜糕都老实地吃干净了。
刘福目瞪口呆,暗笑果然是乡下来的,也懒得再递茶,笑吟吟溜出去请侧殿的魏小静入觐。
“见、见过陛下。”
傅润嗯了一声,略问了问她父亲魏安国的事迹,“孤记得你和赵氏同龄,可定了婚事?”
魏小静声若蚊蚋:“没有。”
傅润:“愿留在宫里么?”他的意思是也学一学规矩,占个郡主的名头,将来便于赐婚。
魏小静吓得牙齿打颤,一句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清楚:“不、不愿!臣女……想家了!”
傅润颇诧异,命宫娥掀开纱幔珠帘,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你倒心直口快。”
魏小静害怕得快哭了,悄悄攥紧素帕。
“……”傅润笑,“也是。寄人篱下总凄凉。老赵又不喜女孩儿,待她尚且——孤派船送你回乡。”
“多谢陛下!”
傅润不置可否,“赏魏氏纻丝罗锦二束、抹金银珠翠四朵,再……”他垂眸看今日挂着什么。
两枚紫花香囊。一串苍色琉璃琥珀珠子。再有就是一枚螭虎蓝田玉佩。
傅润记得方才赵氏盯着这枚玉佩看了许久。
若喜欢,将来成婚送她一匣子也无所谓,毕竟是他的妻。
他自然地取下最右侧的血玉石握在手心,屈指敲击桌案,“江二的船是不是到海子码头了?”
刘福:“昨夜亥时三刻到的。”
傅润眸色稍动,“魏安国籍贯在江浙,唔……等船到了苏州,令江二好好地选几位侍女与魏氏。”
其余赏赐吩咐内官依例去办。
……
魏小静在禁宫胆战心惊地住了三天,食不下咽,头重脚轻,唯独眼睛饿得发亮。
她拢了拢披风,张皇四顾,咬唇悄声问:“你、不要紧罢?陛下若发现你是男子,你——”
赵彗之了然,沉默片刻,将殷红如血的石头递给她,并附一张米色竹叶纹的纸笺。
他不能就这样离开。禁宫是笼子,金匮何尝不是。
魏小静飞快浏览一遍纸笺,握拳道:“好!我也记得你随身带着这块石头,赵夫人还打趣说你、咳没见识。我本就要回金匮,替你……的事当我被老鹰啄了嘴胡诌的罢。实在是我怕了!”
她从前以为自己聪慧远超常人,连赵坼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将计就计一番:若当了皇后,赵家永远记得她的牺牲,也不敢不帮她坐稳皇后的位子。谁知宫里的杀戮是明着来、爱见血的!
连续做了三夜五马分尸的噩梦,她眼窝发青,气若游丝,补充道:“你家来人,我替你瞒着。”
赵彗之颔首道谢。
……
傅润性情大变,非但不记得他,待“发妻”也十分冷淡薄情。
婚后他们两再没有见过面。
只有一枚枚精致奢贵的玉佩,三两句敷衍的、简直一模一样的传话。
赵彗之看向傅润派来教他识字的老翰林,掩下不悦,信手草草写了一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老翰林规规矩矩端坐在屏风外,眯着浑浊的眼睛接过方嬷嬷端呈的字帖,鼻子几乎挨上去分辨笔势曲折,摇头晃脑点评道:“嗯,初学行楷,就能有如此……嗯?!”
方嬷嬷很爱怜傅润,始终记得姚妃薨逝那夜少年埋头坐在门槛上的背影,“爱屋及乌”,对陛下的哑巴皇后也尽心尽力服侍,不禁叉腰怒目道:“我们娘娘明明写得很好啊!”
老翰林用衣袖擦鼻尖沾染的墨汁,“这位嬷嬷好不讲理也!老夫可曾说什么了?呵呵,不知娘娘从前可有学过谁的书法、练过谁的字帖?”
方嬷嬷抢先开口:“陛下说娘娘大概不识字,因此方下旨调老先生你来长乐宫呀。”
言下之意是你问的是什么废话。
老翰林脾气好,语气依旧温和:“哎唷,老夫记性差嘛。呵呵,娘娘恐怕不知道,这几个字倒有些像陛下的字迹——常言道字如其人,陛下的博学和谋略,放眼江南塞北,天下无有相匹者——陛下的字,老夫绝不敢教;孰料娘娘初学,习字的连、断竟暗合陛下自创的笔法……”
赵彗之眼底浮现淡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傅润忘了他。他们在金匮发生的一切只他一个人记得。包括用树枝教他写“二殿下”体。
识字之外,曾侍奉先帝元后王氏的女官风雨无阻,轮班抱三大摞红牙卷轴来,请他熟记宫内礼仪与宗室谱牒。女官们老眼昏花,加之谨守尊卑,从不抬头逾矩,是以并未察觉“端倪”。
有一日,他收到两盒珠翠金珰,披衣奔至外殿,新补的太监和宫女们果又不见了踪影。
方嬷嬷叹气,“陛下必有他的打算……总该有的,若没有……唉。姚娘娘……”
这些人到了傅润手底下那些大太监手中会遭遇什么?
傅润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越来越好奇傅润的过去,可宫里无人说得清从前的二殿下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傅润醉酒、隔着宫门发牢骚的时候,他一面觉得可怜,一面觉得可恨,近来又觉得可爱——
……
木轮外沿的铜钉压过砖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车内黄帐红绸四垂,檀香缭绕。
傅润绷直腰背坐在左侧软垫最外沿,不时推窗透气,哑声道:“你怎愿涂女人的胭脂?荒唐!”
赵彗之眸色幽深,尝试轻握傅润搁在膝盖上的右手,“……那么哥哥呢。”
“嗯?”傅润眼前闪过烟雨扑朔的画面。
“哥哥喜欢么?”
一直仰望的人如今被少年从上至下地俯视,纠缠的呼吸无关敬慕疑恨,只有滴水成流的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