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润是二皇子,而二皇子是先帝弥留之际托付与父亲辅佐的新皇帝。
那个喝水能喝得满身是水、教他识字、救他性命、非要他喊哥哥的少年真的当皇帝了。
他在金匮小镇养出一身平静,向来荣辱不惊,须臾间却乱了呼吸。
……
夜里赵彗之有些咳嗽发热。
赵楮之自己尚是毛头小子,生怕把母亲的“眼珠子”害死,不敢久留,骑马跑到寺庙外拜了拜,果不其然老和尚称病不见外客。他随父,本就不信神佛,一气之下带仆人连夜回京复命。
因此赵彗之是自愿去京都的。
一人一马,手持赵将军府金印,一路无阻。
可谁都以为他是被逼无奈,加之身形瘦弱,面容苍白,颇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凄凉。
赵坼第一眼瞧见瘦瘦小小的幼子,心酸不已,慈眉善目地说:
“好孩儿,你为爹犯的大错赶来了,是么?难为你孝顺。比你几个哥哥孝顺得多啊!”
赵彗之:“……”
赵坼动了慈父心肠,“这事或还有余地周旋。你不知道,傅润是个混账无赖的狗东西——他曾骑走老子的马一人独闯山海关——爹爹不是指桑骂槐教训你,你坐着听,别累着。”
赵彗之:“……”
赵坼:“傅润不是好相与的,如今朝廷新旧交替,多事之秋,我赵家每动一步都要谨慎再谨慎。你和傅润的……咳婚事,怎么讲呢,几乎板上钉钉。委屈你七尺男儿……我怕先和傅润透个底,他必抓住我的把柄秋后算账!若不讲你的事呢,送你入宫骗他——爹心里总不是滋味。”
至于随便抓个同年龄的女子蒙混过关,那是最下等的昏招,一旦查出来赵氏就死到临头了。
禁宫是什么地方!它是靠一层层锦绣金玉堆出来的富贵地,什么出身、什么家世、什么心智,甚至不须在宫里走一遭就会被“修炼成精”的太监们议论个底朝天,何况是心细如发的傅润!
不料,两天后,与傅润成婚的事出现小小变数:
父亲昔日同僚魏安国的孤女魏小静自愿“李代桃僵”,算是替父报答赵家雪中送炭的恩情。
赵坼摩挲被胡人的火弹烧焦胡须的下巴,虎眼骤亮,“你不爱说话,学彗之做个哑巴,成么?”
魏小静一改昨日初来乍到的怯弱好奇,不卑不亢地点头,“成。赵伯父,您放心,我也是将门女子,将军府里的规矩没人比我熟悉,不会轻易露馅的。不就是皇后,谁不敢当似的!”
她说罢,转过脸朝赵彗之倩笑,“我们同年同月同在金匮长大,怎么十来年都不曾见过你。”
赵夫人揩拭眼泪,替就差把闷闷不乐写在脸上的幼子解释道:“唉,彗之命不好,连父母兄弟也不能时常见面,他是生来的孤命——本该死在出生那天,幸好有个不出世的大师……”
赵坼:“不相干的事少讲。老子就不信那光头秃驴的话,是你们妇人心软面薄才拼命捧他!”
赵夫人好不生气,似笑非笑地瞟了两眼在外爱逞凶的丈夫,“那么明日入宫的事,你定罢。”
……
文宗尚诗书重风雅,京都贵女纷纷着男装束发髻外出结社作诗。
风气如此,好些年了。
赵彗之和魏小静先后下马车,奉命指引的太监见是两位“小公子”,也不过欠身夸赞两句英气。
“陛下没什么规矩,二位小心些回话——哦,嗐,老奴这脑子!恕罪恕罪!且随老奴来。”
不远处一阵喧闹:太监们抬着各省进贡庆贺新君即位的黄金,腰弯得几与地齐平,气喘吁吁。
魏小静收回视线,心砰砰跳。
她试探地观察身旁少年的神色,见其无动于衷,攥紧手心的素帕,打定主意要代赵六当皇后。
太监带他们到偏殿,有个小宫女踮脚趴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他叹道:“二位当心候着罢。今日小朝,陶相公驳了陛下的批文,宝庆殿那边正收拾玻璃瓷片呢。又有咱们公主的……”
小宫女扯太监的衣袖,“陈公公!”
太监讪笑道:“明白的。你个小丫头,倒疼起你爷爷来了。走,晚了你我俱要吃板子。”
魏小静心里咯噔一下,端坐在雕花圈椅上左等右等,渐渐紧张得指甲快把手心抠烂了。
偏殿有宫人在,她也不便肆意出声和哑巴赵彗之交谈,每听见脚步声便引颈张望。
忽然正殿里传来男子的冷喝,声音低哑沉闷,像是熬了一宿、又生了一早上的气。
跪在角落的刀笔太监连连磨墨——
“不必写。唔……小周子。”
一道尖细的颤颤巍巍的声音:“奴、奴婢在。”
“你调些内监,将那……妇人敲了。她倒是个可怜的,呵,青春曼妙,偏遇着孤这样的皇帝。”
妇人是谁?
既不说犯了什么罪,为何要绕过律令敲了她?
当今陛下不是没有妻妾么?
据说圣人早先受先帝冷眼,十九岁了,连个引导房/事的宫女也没有呀。
魏小静坐立难安,又渴又慌,等半个时辰后奉命出宫的太监入殿回报,但听“五马分尸”四字,立时吓得大气不敢喘,并拢双膝挺直腰背、死死看向掀帘子跑进来的年轻太监——
刘福被个英气瘦小的小娘子瞪得莫名其妙,咳嗽两声笑道:
“哪个是赵氏?陛下有旨诏见。”
魏小静咬牙闭眼,几度深呼吸,起身前两腿不住打颤,下意识看向垂着眸的赵彗之。
她在金匮待了十四年,内里究竟是个不曾见血的小姑娘,再虚荣,到了关头也心生退意。
刘福重复道:“哪个是赵氏?”
魏小静抿唇,“我——”
赵彗之缓缓颔首,眸色清明。
母亲昨夜还在念叨陶府的“腌臜事”,他大抵猜到妇人与傅润的妹妹兰真公主有干系,也不信曾为了萍水相逢的他只身前往山贼据点的傅润会无故杀人,虽对太监们“敲人”的手段不满,几种心绪,几种猜测,最终没有提醒魏小静半句。
即便他实在不该如此糊涂。
她怕了,她原就是无辜的;身为赵家子,岂能强迫一个外人替赵家冒险?
嗯……如果将来……就这么对父亲说好了。
金匮一别已三载。
他想见傅润。他一直、一直想再见傅润一面,他和他该是志同道合的故友——
红纱幔后的青年懒洋洋地撑着头批折子,漫不经心地说:“上前来。让孤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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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搓了搓老脸)(沉痛):兔崽子,男大不中留。追老婆追到宫里去了可还行。厚脸皮这点像你老子我。
赵六:……我不是,我没有。后来么……嗯。
第四十一章 胭脂
浅青色衣衫影影绰绰在身侧站定,呼吸轻不可闻。
傅润正翻开一封《上丞相书》,宫廷文人白宏恭的文字,李季臣批复转呈。
大意是举荐陶先长子陶谅出任东都府尹,旁征博引,竭力赞扬陶氏一族的人品德行。
哼,巧言令色,见风使舵。
他刚喝了两碗热茶,因初御极,处处掣肘不得施展,联想兰真的事,一时满腹恼火,好不烦闷,本想甩袖离开,念及边上还有一位“皇后”要安抚……愈发不快,抬手摔了两封李相的折子。
浅青色衣衫刚揭开层层纱幔,闻声模糊地瞥见滚落至阶下的书册,微微一怔。
傅润到底年少,正是与李党撸袖厮杀的年纪,说发脾气就发脾气,迁怒再理所当然不过,边在折子上朱批“便如是”,边随意握住他将来的妻的手腕,拇指与食指环扣着摸了又摸。
冰凉细腻的触感。
忒瘦了,骨头又硬。
老赵看上去人模狗样伟丈夫,怎么苛待起小女儿来毫不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