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陛下……”有一耄耋高龄的老人颤巍巍拄拐出列,试图为宋凡州求情。
傅润屈指轻叩惊堂木,道:“孤意已决。宣徽院副使李轩昂私自调兵查案,情虽有可原,却犯了隐瞒不报、纵仆行凶等罪,拘起来待孤回京……与李相商量贬他去何处反省。至于假太子。”
“陛下!”又一年过知命的老者急呼道。谁管李相的儿子怎样!
傅润见县令一味盯着他手边的银钞元宝看,觉得好笑,伸手招县令来取,漫不经心地说:
“上月孤在高邮遇刺,发现贼人竟受俞、宋两家庇护,其中想必有什么曲折误会,元勉坚持要查,是孤拦下了。俞阁老前日带长孙来杭州,说是为孤庆生,献了他家的两园。你们倒不必学他,孤要那么多园子做什么。俞家的事,嗯,还可以查一查,孤并非独断专行之人。”
嗬,两园!
扬州两园,俞家七代人经营,金玉筑就,占地近两万亩,比皇宫也不差多少。
献园子可不仅仅是一个空园子,陈设要贴合禁宫的气派,而周围的佃户、桑田、丝绸庄铺……
皇帝的私宅岂容他人窥视,这些东西都要一并献与圣人;更麻烦的是,圣人未必高兴派禁中太监接管经营,献宅子的人家或许要年年费心力贴补维护,随时做好接驾的准备。
不愧是仁宗朝唯一功成身退、衣锦还乡的宰相俞阁老。
这是壁虎断尾——想着好歹保住全家数百口的性命罢?
诸县官心思各异,与俞家结亲的人最是苦涩,暗恨当年脑子一热下了聘礼上了“贼船”。
“孤万想不到宋凡州胆大包天。俞阁老所言不虚。他既要孤的命,孤……”傅润一顿,“王长全。”
“奴婢在。”王长全跪呈交龙钮玉玺,身旁跟着一板一眼记录圣旨的刀笔太监。
“宋家在朝为官者革职,进士、贡生夺其名,抄家没产,子孙永世不得科考投军。便如是。”
黄纸朱字,加盖[皇帝之玺]大印,话音落而圣旨成。
在场的耆老出来时个个头晕目眩,相视而叹息,心有戚戚。
*
入夜,春雨绵绵,花败叶蜷。
闻讯赶来替宋家求情的乡绅在海宁官衙外站成两列,车马将宽敞的官道挤得水泄不通。
傅润无动于衷,收拢竹叶纹棉披风,看也不看就上了嘉兴府派来的宫车。
禁宫侍卫持刀挥退众人,面色肃杀,两肩的狼牙护甲在雨丝中折射冰冷的光芒。
宫车内站着三个男子:
高文鸢和晋毅眼观鼻鼻观心发呆,赵彗之自成一派翻看搁在案头的诗集。
傅润一进来,见赵彗之双手被麻绳绑着还能翻他的书,气笑道:“文鸢,你就这么绑他的?”
高文鸢羞愧尴尬地低下头,“殿下不许俺们杀他,那叫俺咋、咋办呢。”
“……你们出去罢。太子尚在附近,今夜未必平安。”傅润夺过诗集,“你站着,来谈谈你的事。”
赵彗之嗯了一声,关心道:“陛下用膳了么。”
傅润不慎被带偏话题,看向点心,“还未吃。我从前便吃不惯江浙的东西,连饭也是甜的。”
赵彗之一直看着他,“是甜了些。从前?陛下难道来过江南么?”
“当然。金匮县的堤坝就是孤负责——”傅润蹙眉,“不提这个。你……为何住在傅瑛那里?”
赵彗之将傅瑛的人意外救了他等事一一说明,包括他为何无法随时离开。
“你……当真想替我杀傅瑛?”傅润瞟见窗外似有点点灯火,掀起帘子揩拭玻璃上的雾气。
“嗯。我以为陛下留着傅瑛尚有作用,迟迟不能决定杀他,直到遇见陛下,我才确定陛下动了杀心,可惜放跑了废太子。唯一的慰藉是:傅瑛或许以为我是他安插在陛下身边的棋子?”
傅润手指冰凉湿润,脸贴着玻璃窗户俯瞰道路旁手提灯笼替宋家求情的男男女女。
“慰藉?”傅润回眸看向赵彗之,嗤笑道:“你坏了我的大事。你可知如果没有你在傅瑛身边,傅瑛早就被孤的侍卫杀了——李轩昂也在,闹的动静又大,便不会再有外面这些灯笼!”
赵彗之掩下情绪,倒了一杯安神的白茶,道:“是,是我的错。陛下要罚我么。”
“罚、罚什么罚……你站直了,不许乱动!”傅润猜那杯茶是给他喝的,舔着干燥的下唇说:“太祖最忌皇室自相残杀,本来孤既除太子,把杀太子的罪名安在李轩昂头上,李轩昂一入狱,即可逐步撬动李季臣那老贼的龟壳——拜你所赐,孤如今像是巴巴地赶来海宁特意抄家的。”
赵彗之见傅润两颊气鼓鼓的,心软得不像话,冷厉的面具将要化了,压低声线无奈地说:
“嗯。都是我的错。但求陛下再宽恕我一次。”
傅润一噎,放下帘子从食盒中取了两块红豆千层酥,吃罢,默坐半晌,方要吃茶。
他也不动,仰面示意赵彗之喂他,朱唇微张,“说起来,孤还没计较你那夜对孤……的事。”
不想赵彗之一听,只喂了三口便僵持着不肯喂,黑眸幽邃如渊。
傅润握住赵彗之的手,湿漉漉的嘴唇蹭过少年的食指指尖,“你、你要找的东西都找齐了么?”
“什么?”
宫车突然颠簸起来,傅润差点咬着舌头,索性将猜测脱口而出:“你不是在找草药么。”
“是,差不多齐了。”赵彗之收回手,下意识解麻绳,解到一半才停住,“陛下——”
“你解罢。”傅润还想问问那草药是不是为他找的,又怕自作多情,又恨自己不能无情。
他有一万种理由杀了赵彗之,或者拿捏赵彗之的把柄治赵坼全家的死罪,可他什么也没做。
他在他的皇后面前渐渐变回了年少时的自己,偶尔忘却帝王的身份,以为他只是他。
这是不对的。
这是拿他不可割舍的皇位、拿他傅家的江山换一点无所谓有的私情,他绝不能跌入——
赵彗之侧头倾听车外的动静,沉声道:“陛下不看了么?”
“不看。”傅润按捏手腕,眼睫投下细密孤僻的灰影,“都是为宋家求情的……愚民。可恶。”
“不。还有别的。很多。”
“什么?”
赵彗之掀开珠帘,用手掌擦去整面玻璃窗的雾气,“陛下的生辰要到了。”
赤红的、幽蓝的烟花从海宁的港口升空,碎成漫天或明或暗的星火,爆竹的光亮不时点缀。
官道旁的百姓衣着朴素以至于肮脏褴褛,有的臂弯是一篮子稻秧,有的小心翼翼遮掩自己沾满烂泥的草鞋,见宫车的帘子掀起来,人群低低地发出惊讶声,垂头伏拜不敢随意张望。
傅润抿唇,瞥见有什么红黄相间的东西在乌泱泱的人堆里穿梭逼近,迟疑道:“那是……”
九个年过百岁的老人白发苍苍,穿着不合身的红衣衫,同时用力拉开一条金灿灿的九爪巨龙。
“殿下,人太多了,还有许多从附近府县跑来的,要不要让侍卫们赶一赶?”晋毅在外头问。
傅润摇头,旋即意识到晋毅看不见他的动作,轻声道:“算了。走快些,尽早出城罢。”
“陛下的生辰,从前是怎么过的?”赵彗之的声音不免也低沉许多。
傅润:“办场宫宴便是了。哦,我忘了,你从未去……明年,嗯,明年请你入席。”
赵彗之:“明年?”
傅润与赵彗之四目相对,琢磨此话的意思,不禁一怔,视线躲闪。
是啊,明年。
明年他们还是夫妻么?又或者、他想让赵彗之以什么身份继续进宫祝他万岁?
傅润手攥腰间竹子状的羊脂玉佩,急着补救道:“今年也无不可。回京后补办一场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