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约听说傅瑛在找一个女人,看来李轩昂也在找她。
新任嘉兴令是李轩昂从前的副手,李轩昂如今任宣徽院副使,凭官场人情“借调”二十个官差去嘉兴下辖的海宁县搜查大概不算是“以官谋私”,真要按律治罪,也有地方周旋开脱。
废太子、李相的长子、两拨明显听命于不同人的嘉兴官差……
电光石火间,赵彗之想起一个人,默默清点傅瑛周围的护卫人数——当真少了两个不出挑的。
“哈哈,哈哈哈……孤中计了!”傅瑛咬牙厉喝道:“放肆!孤乃先帝亲命之皇太子,谁敢杀吾!”
“谁敢杀太子!”
“谁敢杀太子!”
“吾主乃天命所归!谁敢杀!”
真正的嘉兴官差们哪见过这样的阵仗,难免被眼前青年周身散发的戾气震慑住,暂不敢出手。
满脑子是叶氏被抓走了、阿璨恐怕要绝后的李轩昂弯腰一阵咳嗽,嗓子哑得冒烟。
傅瑛的护卫当即掘出一条早先铺设的暗道,有断后的,有杀敌的,齐心拼命保傅瑛安全。
“欃枪,你同孤来!”
傅瑛平生最憾之事是被二弟栽赃陷害失了太子位,第二憾是缺少乱世之英雄。
若他有欃枪这样的将才,早就在父皇驾崩后联合江南世家招兵买马,不出三月进攻京都杀了空有传位遗诏的傅润,一举夺回属于他的皇位!
何须一拖再拖,以至于傅润大改税制,三年来把世家大族拆解得七零八落、潦倒颓败!
“欃枪!”傅瑛再唤道,眉宇间尽是信任,毫无提防和猜疑,寻常人见之如何不感动。
赵彗之自有主意,垂眸将傅润的精钢匕首反手握在掌心,冷声应了。
暗道扭曲复杂,只有傅瑛认得各岔口的隐藏记号,是以由他在前奔跑,赵彗之紧随其后。
忽而有光亮,风声大作。
傅瑛侧身停住,以此示意赵彗之。
赵彗之暗叹太子画虎不成反类犬——先祖赵起俞是江浙豪族子弟,为人放浪不羁,前朝末年拥兵自立割据一方,太祖皇帝从临淄起家、进而占北海,君臣二人初见如故便敢背对迎敌——可见信任这东西,装是装不出来的。何况他只想替傅润杀了太子以换取傅润的信任。
“大殿下稍等。”赵彗之摸索头顶的石块,双臂用力将之搬开两寸,一股湿润的风吹进来。
傅瑛顾不上形象,用衣袖揩拭额头汗水,喘息道:
“是、是护城河。再往西,就出了海宁了。”
赵彗之眸色沉沉,屏息听外头动静,半晌方搬开石头跳出去。
一柄利剑等候多时,不打招呼要砍下他的头!
赵彗之早有预料,翻滚着躲过,右手抽出剑沿对方的剑刃往前逆推——
手上动作旋进如风,晋毅下意识后退,见识此人功夫眼熟,刚养好的伤又隐隐作痛,“是你!”
“……”赵彗之还未说话,晋毅和两个跟来的侍卫一同挥剑。
十来个回合,晋毅眼看落了下乘,大叫不好,一个卧倒猛地探头望向石板内——傅瑛不见了。
“你这厮!”晋毅想到坏了主子的大计,腋下冷汗直流,对着赵彗之的小腿就是一脚。
赵彗之躲避不及,生生挨了,一声不吭。
他急于追傅瑛,不愿和傅润的人纠缠,脑海里飞速回忆拼凑密道的结构,转身往西南面去。
如果他猜得不错,傅瑛应该会从——
“站住。”呼吸急促而嘶哑。
赵彗之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傅润,因怕失手伤着他,勉强收了剑。
傅润也想不到赵彗之居然护着傅瑛逃命,又惊又怒,压制颤音低喝道:“你站住!”
“我……”
“你什么你!你,”傅润安然无恙,一时却颤抖得厉害、几乎到了以命相搏的地步,恶狠狠地盯着赵彗之的眼睛,单手夺过高文鸢的剑抵住少年的胸口,一字一顿地说:“你竟敢护他。”
杨柳依依,春水潺潺。
三月午后的暖阳在碎叶疏枝间穿梭,一寸寸洇染青年明亮的、圆睁的凤眸,亲吻他泛红的眼尾。
傅润动了动唇,感到喉咙里堵着一句甜得发苦的“你还活着”。他不说话,话便令他哽咽。
他绝不承认他见到赵彗之的第一眼纯是高兴。
他也不能承认他此时此刻教一些鼓胀的、轻飘飘的、甜兮兮的想法噎得心慌。
“赵、赵……”傅润艰难地组织语言,在耀眼的阳光中持续失神。
未央宫金碧灿烂的琉璃瓦。抱着猫坐在朱红色的秋千上朝他招手微笑的母妃。
转眼是蚯蚓一般的白指甲,母妃抓住他的手臂命他做皇帝,但至死不肯说她至少曾是爱他的。
他这一生,待他好的人太少、太少了,所以他才会对抱着目的靠近他的人一次次留情——
傅润的舌尖抵紧牙齿,一个赵字念了八遍。
他决意要杀赵彗之。
他不想在任何人面前示弱,哪怕是大婚时对天地发誓永结同心的夫妻。
赵彗之看向刺穿自己外衫的剑刃,抬手试图拨开锋芒,想想作罢,只是慢悠悠往前走,以一个半踮脚半前倾的别扭姿势俯身,指尖轻轻地碰了一下美人的嘴唇,低叹道:
“陛下息怒。我是替陛下杀他。再不追,人就追不上了。”
傅润早在少年俯身前就松了剑,闻言僵硬地别过脸,当着两个暗卫的面哑声凶道:
“废话!孤知道!我是、我是——”
“嗯。我也知道。”
“你知道什么——”
“陛下让追,我就去;不让,我就不去了。”
傅润觉得被赵彗之碰过的地方蓦然变得滚烫,烫得他又傻乎乎的像白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被高他半头的少年的气息抱在怀里,片刻才艰难地理清思绪,说:
“你现在去……迟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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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也许会迟一点。
第五十九章 竹叶
确实迟了。
太阳落山前,晋毅等人在海宁县郊外竟找到两个“傅瑛”。
他们都是傅瑛留下平息谣言的替身。
傅瑛还未起事,若教百姓以为太子行事张狂而鄙猥、做了杀官差的“逃犯”,于名声极不利。
假太子们的身量与傅瑛相似,脸长,胡须稀疏,口称文宗太子,俨然一副招摇撞骗的模样。
那些有心为太子效力而未有机缘接触的世家暗暗放下心,又生出同情,大骂江湖骗子无耻。
“陛下,这是奴婢们审出来的供词,因沾了污渍,怕脏着陛下的手,让奴婢读罢?”
傅润坐在海宁官衙正殿上首,瞥了一眼垂手默立于旁的县官乡绅耆老,“有什么新鲜的么。”
关忠想到刚才暗卫晋毅在牢里叮嘱他的话,高声道:“有的。”
傅润信手翻出左侧两摞文书底下压着的五十两银钞,懒洋洋地配合关忠演戏,“念。”
县令忧心忡忡,只顾着看自己攒了八年的私房钱被陛下折成元宝抛着玩,心在滴血,两耳听了个大概。哦,好像这不干他的事,那就好,他的确不知情呀……哦,原来是宋凡州——!
满堂尽是倒吸一口冷气的嘶声。
海宁虽是小地方,几百年来供出的人才不少,宋家老太爷宋凡州尤其是翘楚:
仁宗朝探花,历任苏州、明州、定州等地知州,掌两淮盐政,子孙辈两状元、十一进士。
江南百姓有谣:“宁退公主婚,愿聘宋家女。”
此话可不全是恭维。
与宋家几世几代通婚交好的乡绅瞪大眼珠,嘴唇嗫嚅,不知如何才能搭救他们的亲家。
傅润毫不意外——这就是他的意思,冷声道:“孤在杭州听闻海宁有个太子想起兵谋反,可太子分明在京都修行,是以调了侍卫来海宁瞧一瞧。好啊,知道不是太子,孤就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