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清理,听着“臣”和“陛下”等字,傅润脸热,某处极不自在,舌尖抵着牙齿带气音地说:
“你要死。等孤回京,孤一定抄了你的家,滚开!你再敢下药弄、弄我,剁了你那根东西!”
他说得很凶狠,勉强坐起来,乌黑墨亮的长发还被赵彗之压着不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修长的双腿不着寸缕,膝盖微青,大腿内侧更是被什么磨得破了皮,很是可怜。
赵彗之听见隐约有脚步声在靠近这座院子,将衣橱再次关上,在黑暗中低声解释道:
“陛下误会我了。茶是太监们在外间烧的,我想大概没有问题;至于那石头杯子……”
傅润腰软腿酸,一时没能“逃脱”咫尺的密室,怕赵彗之还想做什么,含糊地反问:“你的意思是——我浑身发热是我自讨苦吃?毕竟你既不想送杯子,也没有让我用它吃茶,嗯?”
赵彗之眼含笑意,声音却冷冰冰的,“陛下不必总是刺我。是我的错。陛下从没有错。”
傅润听得恼怒,正想再反讽,嗅见手上浓郁的腥味,长睫轻颤,哆嗦着喝道:“你、等着!”
他一闭眼,便想起自己是怎样不知羞耻地拽着赵彗之的手一遍遍命令他进来……
柜门砰地大开。
朝日一跃而出,金红色的晨辉在扑朔的灰尘上旋转,轻柔地、爱怜地抚摸青年湿润的眼睛。
傅润仓促披了件不属于他的外衫,心乱如麻,忍着不适几步走到窗边用冷掉的茶水洗手。
他将双手洗得通红才肯暂时罢休,回望面无表情的赵彗之,第一次留意到少年泛红的耳根。
他自然迟疑了。
此时此刻他几乎可以反将一军,然后得意洋洋地拿捏一个人全部的魂魄和炽心。
然而他既然不能接受他对一个男人动了情,岂会入套。
傅润习惯性地不解风月,挑眉问:“你怕了?”
赵彗之无奈,只是看着他和他系在里衣上的血玉,“……傅润,我和你——”
“你说的金匮,我不去。不过么,”傅润破罐子破摔,别过脸说:“许你跟着我。”
他是帝王,白日不能向赵彗之示弱,但昨夜那种互相帮忙纾解的事……也不是一定不能继续。
向皇帝要一份真心是最蠢的。
赵彗之眼眸晦暗,收拾傅润的外衫,按例敲晕即将苏醒的江二,再淡淡地提醒傅润穿错衣裳了。
“!你、你拿过来!”
傅润差点摔了刚找到的石头杯,抱臂站着等赵彗之,忽而莫名心跳加快,垂眸轻轻地笑。
他站在白光中,眉眼昳丽如画,将杯子抛还时有所留恋,却只字未言。
赵彗之看不得傅润这副看似有情实无情的无辜模样,按下许多冒犯的念头,后退两步叹息道:
“谢陛下恕我。适逢万寿节,彗之代父兄恭祝陛下万岁长安。”
傅润心一颤,欲言又止。他总是不说话,或说错了话。
*
今年圣人的生辰不大办,苏州府的官员各领一杯清酒、即兴作一首应制诗即可。
“杯子?陛下可曾听说过瓜州产一种石杯,相传是海中鲛人望月落泪溅在贝壳上而成。”
傅润坐在上首,不动声色地调整坐垫,闻言追问:“它有什么奇异的功效么?”
苏州府沈知州不敢隐瞒,搜肠刮肚讲了好些个版本的传说,“哦,近来还有一种说法,说捕鱼的百姓常在海上遇见观音,观音是海神,凡人七情六欲无所不应,尤其——有情之人。”
傅润一怔,“哦,原来如此。这杯子和观音有何关联?”
“……鲛人性淫,雌雄同体,常常拦截过往船只的男女入海诞育后嗣。据说观音点化了鲛人,鲛人不甘,遂制此石杯祸害世间。有情人若饮石杯中水,便生情生热,如……如春雪崩。”
傅润板着脸什么也没说,“传膳罢。”
狗屁石头杯。
他不信佛,也不信神,昨夜恐怕是肾里的毒阴差阳错发作了,才便宜赵彗之——可恶。
江德茂睡得精神抖擞,捻须颔首起身祝酒,“臣再祝陛下万寿如山,惶恐献赋一篇……”
*
生辰一过,傅润还未启程动身,千户冯咎带着家里长辈廉胜川从瓜州赶至苏州求见。
廉胜川膀大腰圆不减当年,“臣漕运前都万户廉胜川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傅润当年只是遥遥地同廉万户照了个面,见人追到苏州,心中一冷。
果不其然,廉万户并不是单纯来祝寿的,先是回忆文宗从前待他如何赏识、如何有恩,说着说着揩拭干涩浮肿的眼睛,长叹一声说:“老臣恨不得随先帝而去,侍奉左右啊。”
傅润朝有话要说的江德茂摇头,“怎么了?希鹤(廉万户的字)若想殉葬,献陵倒还有位置。”
廉万户一噎,厚着脸皮继续说:“不,这……陛下恕罪,开春臣家中不幸失窃,丢了许多与先帝往来的书信,一时感慨,方有此言。献陵早已封山,臣岂敢惊扰先帝圣灵。”
“哼,废话倒是背得精熟。什么的书信?”傅润起身踱步,压制倏地窜至舌尖的怒火。
廉万户低着头,按住欲出声的冯咎,抿唇道:“长治十二年废太子案的书信。先帝器重庶人瑛,查出船上有违禁携带的桐油、牛筋等物后,命臣再去调查。臣不敢敷衍,多次走访……”
傅润似笑非笑,命他抬头,“够了,孤知道了。你如今是献忠,可为何一直留着那些信件?你想观望局势——待太子东山再起,拿出来替他正名?还是想拿捏孤的把柄为子孙留后路?”
廉万户心道糟糕,急忙望向一旁神情严肃幽冷的元勉,使眼色求这位故交伸手搭救一二。
元勉动了动干燥起皮的嘴唇,拿茶碗的手抖个不停,“陛下,臣亦是第一次听闻。希鹤啊希鹤,你!你那些信何日丢的?!快将说来。废太子是先帝亲自废的,何谈再起,可那些信若被有心之人拿去散播谣言,陛下尚无子嗣继承大统,于陛下掌政实则有害啊。”
傅润冷笑着看两个老臣分饰红白脸唱戏糊弄他。
“唉,天杀的贼!信件是二月初十丢的,连同一些银钞、唐末孤本,迄今已有四十二天。唉。”
元勉听罢,默默思忖计策,突然告退,急匆匆说此事也一并交与他办,当日便离开了苏州。
傅润见元勉急于跑路,连常备的治疗消渴症的十余种药丸都未带走,杀心大起。
这是上赶着找死!
翌日午后。
高文鸢别扭地张望四周,确认姓赵的不在,附耳道:
“殿下,罗住春果然被石斌的人掳走了。”
傅润正在拆看工部的密信,手一顿,神色漠然,“嗯,孤知道。罗住春,妙手回春,他徒弟以全家性命担保,便瞧瞧他的忠心。至于太子党在江南搜集证据想为傅瑛翻案,哼,真是痴心妄想。这帮人能翻什么案?半年里‘掘地三尺’,找到的都是孤刻意留的线索……一帮废物。”
高文鸢微笑,“是。本来俺还担心来着。江大人做事真是干净利落。”
傅润轻叹,“早知如此,孤就不来江南了,平白几次遇险,又让李季臣和陶先在京都有了喘歇的机会。算了,孤懒得再一年年猜忌哪个是忠臣哪个是大哥的家奴,不如送他们一程。”
他很有些一意孤行,独坐在阶上思索半日,果断手书三道密旨交给候在门外的晋毅。
主仆二人交头接耳吩咐几件要事。
无月之夜,晋毅手持虎头金牌,骑着随御船运来的两匹汗血宝马,昼夜兼程往京都奔去。
两匹马轮换着骑,等他赶至京都城下,马只剩下一口气。
城上京兆尹包大振秉烛以待,身边站着两眼青黑瘦得像厉鬼的工部尚书万鼎。
*
却说浙江与安徽接壤的某处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