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气呼呼两口吞了豆沙馒头,含糊地说:“那就快些赶路。陛下,你可知我此次出来寻小师弟——也就是彗之,是为什么?哼,先说好,贫僧是半个出家人,并不贪你傅家的皇恩。”
傅润给赵彗之面子,拽着他的衣袖屈尊张口咬了一口热乎乎的馒头心,咽下去方开口:
“你若不是出家人,孤早杀了你了。”
老者嘿嘿地笑,仰面望月,狼吞虎咽吃了两个馒头,正色道:
“彗之,师父要见你。他近来只喝苦茶,什么都不肯吃。”
赵彗之掰馒头的动作一顿,半晌闷声道:“我明白。我一定赶回去见师父最后一面。”
傅润第一次听见赵彗之的声音如此忧愁,心念一动,险些提议不如一道先去金匮看看。
“陛下要说什么?怎么又不说了?”老者随口问,拍拍手,蹲在地上捧挖沙子掩埋火堆。
火光骤暗。
芦苇丛中的虫鸣声凸显出来,清凄哀艳,仿佛留在去岁冬天。
傅润无意撞进赵彗之幽深的眼眸。
漆黑的瞳孔忽明忽暗如水中镜,映着自己稀里糊涂乱作一团的心跳。
他猛地回神,推开赵彗之走到江边透气。
明黄色的月亮在江面留下潺潺的蛇影。
“陛下吃这个么。”
“什么——”傅润哑声问,低头看赵彗之的手心。
两枚烤红的老菱角。
怕他不会吃,用匕首提前划了三道口子。
傅润没有接,愣愣地看着菱角上呈“又”字纹路的刀口。
有些因恐惧疼痛而自愿忘却的画面飞快地闪过去。
他总觉得很久以前他就认识赵彗之——是,一定是这样,所以他才会在明知皇后姓赵的情况下一次次跑去长乐宫,所以他才会在发现皇后是男子之后放弃了太多杀人灭族的机会。
大婚后他忙于掌政,无暇顾及女人和繁衍子嗣的问题,唯独有回白日醉酒,误闯长乐宫,隔着宫门望了一眼蹲在缸莲旁舀水的少年。
对方沾泥的脸。
自己醉醺醺的视线。
被迫与权臣联姻的屈辱不快……
一切都让他看不清皇后的脸。
老赵的女儿长什么样他不很在意,他下意识觉得熟悉——而他不能察觉。
他只记得那双漆亮如星的眼睛。
于是年轻的帝王暂时遗忘彼此敌对的身份,坐在门槛上懒洋洋地向他的皇后讨水喝。
……
山野风烈,江畔雾多,傅润觉得冷,冷得指尖战栗如触电。
他想不通他怎么会对眼前硬邦邦哪里都不像女人的少年动了爱怜的念头。
不是爱护,不是怜悯,是无论赵彗之做什么,他都觉得是有趣的。
他这样一个自我的、汲汲于无上权势的人,竟愿为对方忍受许多不必要的曲折,克制权欲。
“你一直这般划刀口?”
赵彗之见傅润神色严峻如临大敌,以为他生气,低声道:
“嗯,或许是。我不曾留意。怎么了?陛下不喜欢?”
傅润看一眼菱角,再看一眼赵彗之俊朗英挺的五官,“……你——”
“小师弟,边走边谈吧!野外露水重,睡觉是睡不得的,走起来还暖和些哦。”老者嚷道。
赵彗之说好,剥开菱角喂傅润吃,安慰道:
“陛下再忍忍,明日我和师兄找条好船送你去徐州,或者旁的安全的地方。”
傅润余光瞥见老者挤眉弄眼撇嘴,腾地反应过来他这一年和赵彗之做了多少淫/乱的事。
尤其是他,自欺欺人说这些都是夫妻义务,是君臣“抵足而眠”一类的恩赏,是他心胸宽广纵容某人,然而记恨骗婚、扬言终有一日要废后抄家甚至把人家祖宗牌位撤走的人……也是他。
真是、真是——正理歪理不讲道理。
他和赵彗之什么关系,全由他当时的心情说了算。
他蛮横到了不允许赵彗之占据上风的程度。
但事实是。
事实是他先对赵彗之动、动了——
“你吃罢!”
从未被人喜欢的青年抿着唇,只轻飘飘地迸出这么一句。
身体里无情的部分当即捂住脸翻身装睡,任凭其余奔走求援,以至无措地驱赶野草般生长的情思。
见他眼睫湿润,赵彗之掩下温柔与绮思,淡淡地关切道:
“陛下的眼睛如何了?看得清路么?我继续背你走?”
傅润满心烦恼,胡乱回绝了,手握竹枝埋头赶路,好像不到徐州便不能再歇脚。
他总是不说话。
他一个字也不敢说。
“啧啧,你瞧瞧,‘我心向明月,明月照沟渠。’趁早打消罢。”老者落在后头辨别方向。
赵彗之无奈,压低声线叮嘱老者慎言,“师兄,他不知我的心。我也不欲让他过早知晓。”
老者又气又叹,“胡说!我都看见了!休瞒我!”
“……师兄看见什么?”
“看见你和皇帝脱了衣裳躺在一张床上!”
赵彗之难得不镇定,解释道:“他的身体沾不得冷,苏州连夜下雨,是以我……”
老者没想到自己胡诌一通真套出不得了的秘密来,两只眼睛瞬间瞪大。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能这么不知廉耻!狗、狗皇帝!彗之还是个孩子呢。
师父一去,他就离开金匮云游天下,大不了躲去海外,再不管赵将军家和傅氏的破事!
江面渐渐变窄,天际露青,几艘点灯的小舟随水流左右摇晃。
傅润走得急,没怎么看路,回过神来已不知在哪个方位。
老者是唯一熟悉苏州、无锡周边山水的本地人,跳到高处眺望一番,心中有数,下来只是笑。
赵彗之问:“陛下想好去哪里了么?江德茂让陛下自己选,这样连他也不清楚,便最安全。”
傅润好容易冷静下来,回忆江苏各府县的位置,沉吟道:“往西走,去……”
一阵犬吠打断他的话。
几只养得膘肥体壮的黄狗呼哧呼哧吐着舌头从山林中冲至三人身前。
傅润正要驱赶,但见黄狗排成一排坐好,圆头圆脑的狗脸上纷纷露出乖顺的表情。
赵彗之心一跳,低喝道:“师兄,你——”
老者伸手推搡他们两进山,“嘘。废话少叙。那边像是有人声。且避一避他。”
确实有人。
头戴及肩麻帷帽的女子提着裙摆到处找狗,吹了几声清亮的口哨,脚下不留神绊了一下。
她左脸着地摔得不轻,臂弯挂着一篮子折好预备烧的黄纸,这下也呼啦啦撒了满山坡。
傅润看向断成两截滚至自己脚边的一支金镶玉珠翠。
是禁宫样式。
清明节病了没能出城祭祖的魏小静骂骂咧咧道:“喝凉水吃狗屎,疼死老娘了——你们是?!”
傅润蹙眉,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同时出声,责问赵彗之:“这里是金匮县?!”
赵彗之:“……”
老者如芒在背,灵机一动打圆场:“嗐,‘来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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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后天正常更。今天的更新是补的昨天的。
这一章的时间是四月初十。彗之是四月的生日哈,农历。
第六十六章 哥哥
四年前因新帝过问,已故将军魏安国沉冤得雪。
无锡府官员惶恐得旨,命魏氏一族即日归还魏将军宅亩与其孤女自给。
魏小静从京都回来后一直在家,鲜少外出,今天更是头一回接触外男,少不得有些尴尬。
她看向坐在门口洗衣服的丫鬟翠柳,“姐姐快起来,雇十个人将爹爹在山脚的别院收拾着。”
翠柳是江德茂为魏小静安排的侍女,一口苏州话,细声快嘴问道:
“姑娘又要玩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