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发话,其余丫鬟小厮都停下活计看过来,全员警惕状态。
江南闺秀爱同父兄姊妹一道写诗、吟词、刻印文集分赠亲友,据此彰显家风之高雅,文脉之深厚;但他们姑娘是武将之女,一不裹脚、二好男装,要不是当年被赵将军接了去京都面圣时在宫里长了好些见识,只怕还不肯收敛一身匪……咳,虎气。
魏小静平白闹个脸红,推着翠柳去前厅,再蹑足走至侧门,“陛、二爷。”
傅润见她低眉顺眼垂手立在门旁,“嗯,你家去罢。孤未必在此停留。江二给你的侍女挑一个出来跟着孤——你们主仆一场,你与她说几句感慨也无不可。”
魏小静刚刚读了上月的邸报,听说海宁宋氏被抄家流放很是凄惨,愈发害怕和这位杀人不眨眼、动不动五马分尸无辜妇人的皇帝说话,闻言连忙谢恩,低着头答道:“臣女这就去办。”
她回身前瞟了一眼赵彗之,没能认出来是谁,以为是贴身护驾的武将,大方地抿嘴笑了一下。
赵彗之没有留意,专心撸狗头解压的老者更不必说,唯独傅润微微挑眉。
等丫鬟翠柳战战兢兢背着包袱出来朝他行礼,他只是颔首,“走吧。在外称孤‘二爷’便是。”
翠柳哪想得到这辈子竟有服侍天子的时候,怯怯地点头,勉强憋出半句软糯的江淮官话。
赵彗之时刻关注傅润的神情,收敛无尽忧色,低声问:“我呢?”
“什么?”
“我唤陛下什么?”
傅润一心安慰自己金匮只是一座平平无奇的江南小镇,一时顺口说:“你当然喊我哥哥。”
他精神紧张,脚步便飘忽得像踩在沙地上,本是三人里走得最慢的,此时回头一望——
赵彗之轻咳两声,眸底裹藏笑意,薄唇轻启,缓慢地、抑扬顿挫地念了一声“哥哥”。
太正经,反而失之正经。
翠柳则攥紧包袱褡裢作目瞪口呆状。
她是谁,她在哪?
这就是魏姑娘说的杀人狂魔?陛下明明很平易近人啊!
老者皱巴巴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心里大骂狗皇帝荒淫,却用一种非常老成的语气强调道:
“是呢。呵呵,二爷比小师弟大五岁,又与小师弟的大哥有交情,是该喊哥哥。”
傅润捻按手腕,“……嗯。是这个道理。”
*
魏安国的宅子远离县城,在金匮独占一座山头,地僻人稀,隔壁的隔壁山头就是金匮宁清寺。
两个扫地的小和尚竖起扫帚笑道:“大师兄!你回来啦!”
老者摸摸鼻子,将几只寻声窜出来的狗赶开,不卑不亢为傅润引路,“二爷请。”
小和尚们才八、九岁,摸了摸头顶的青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傅润,异口同声奇道:
“大师兄,这位好看的施主是?”
老者皮笑肉不笑,“你们赵小师兄的好哥哥。我带他二人去见师父,今日起,非金匮县本地的人若慕名来上香,只说与佛祖无缘,请他们明年再来。懂了么?”
小和尚笑嘻嘻地说:“懂啦!想必二位就是师父盼了十八年的贵客。师兄快带他们去!”
赵彗之没有表明身份,暗自惊疑,问:“此话怎讲?”
“师父这两年鲜少讲经,至多写些偈颂赠与来访的禅僧,倒是有一天夜里我去送茶和梨子,正巧撞见师父起来抄《心经》,他睡不着,和我讲个故事,说:‘吾十八年前在京都化缘,途经赵将军府,因怜悯稚子,说破天机。红尘俗缘,牵一发而动全身,救了这个,便坏了那个的平安。只愿他二人早日来见吾,吾好解了心结,西去侍奉我佛也。’说的是二位罢。”
众人听得不禁痴了,各有思索。
傅润矜傲自负,不信一个无名和尚有如此神通,冷笑道:“既如此,进去瞧瞧。”
赵彗之剑眉紧皱,望着傅润来到江南后愈发清瘦的背影,若有所思。
宁清寺分为前、中、后三座大殿,禅房佛塔环绕而成。苦竹丛生,檀香袅袅。
主持觉圆月正法师大限将至,正独自盘腿坐在一方草蒲团上冥想。
老者躬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师父。小师弟来了。”
觉圆月正缓缓睁眼,含笑道:“你心中不平,如何只报彗之的名字?”
老者惭愧承认,“弟子莽撞了。另一位是……人主,师父也要见他么?”
觉圆月正婉拒老者的帮助,喝了半杯热茶振奋精神,费力地点燃手边半截佛香,欣然称是。
傅润和赵彗之在外间换了干净的布鞋,净手洁面,先后进去,席地而坐。
觉圆月正:“人主远来,贫僧不能相迎,万望恕罪。有清茶一壶,请人主自取。”
室内光线透亮,照得老和尚双鬓雪白、面颊上褐斑点点,唇色尤其憔悴。
傅润不动声色地打量觉圆月正,见其微笑,心忽然一跳,险些脱口而出“国师”二字。
这和尚比二十年前与父皇对弈的国师苍老得多,但……
觉圆月正仿佛能听见傅润的心声,“是。国师是吾在家时的长兄。他性情空灵,恃才傲物,信奉三清祖师,吾则皈依佛门。自然,他素不知吾下落,吾亦是待他仙去后才算出他的一生。”
傅润手指发凉,又疑又奇,含糊道:“唔,原来如此。国师的衣冠冢在泰山道观。”
觉圆月正只是笑,闭目喘歇片刻,看向赵彗之,“你还回来么。”
这话问得好没来由。
知徒弟者莫若师父。
赵彗之余光瞥见身旁美人的侧颜,右手紧紧按住手臂护甲,沉声道:“不回来了。”
觉圆月正边咳嗽边微笑,从背后取出一叠桑黄色的袈裟哆嗦着披上,“好。你出去罢。”
赵彗之:“请师父瞧一瞧傅哥的病。我按师父给的方子配齐了药,但用量还需师父再定夺。”
觉圆月正依旧笑,“嗯,吾早算到人主来访,并非真要见你最后一面。……你放心。”
傅润悄悄怒瞪赵彗之一眼,虽气他口无遮拦胡言乱语,一句“不必”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木门重新阖上。
觉圆月正是武僧,手指短而有力,握住傅润的手腕仔细把脉,白眉紧蹙,倏地舒展。
“如何?”傅润看着老和尚慈蔼的面孔,总觉得见的是死而复生的国师,胸中烦躁稍减。
“人主的病,说来都是同一年落下的,粗略一算,迄今将近七年。”
“……你当真知晓天下所有的事?”
觉圆月正轻笑着摇头,“人主多虑了,从何处听来。吾乃山间一野僧,远不如国师法力高深,自不敢窥视帝命减损视听。何况近日吾每瞻望帝星,便觉心神恍惚,耳畔尽是佛语。”
傅润想起说完“吾朝有继”后双目流血以致陨落的国师,半信半疑道:
“你也懂占星术?”
“不敢。”觉圆月正调整手腕上的木佛珠,“人主的病,病根有两种在江南,有一种在京都。”
傅润凤眸闪烁,杀意顿生,咬牙沉吟道:“和尚,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知道。吾还知道,人主所中阴毒,约莫在五脏内积了三年,人主的性命,已如风中残烛。”
傅润眉间尽是阴霾和猜疑。
他的病情他最清楚,的确不大好,也可以说是回天无术,否则他不会急着剿灭太子党和李党。
但是。
七年前他羽翼未丰,然而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持续下毒直至他登基……只有一个人选。
傅润总算有些明白为何老赵最厌烦国师:有些秘密从这些“神棍”嘴里说出来,实在不爽。
他只字未言,冷淡谢绝觉圆月正递来的茶水,单手撑地起身,一步步走出去。
赵彗之站在廊下,正欲拦他,听见师父咳嗽着喊自己进去商量药方,到底没有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