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糟糕的是十一岁的赵彗之和他毫无默契可言,既不能说话,又不会写字,稍挣扎——
“别闹!”傅润的脸颊被树叶划破,缓缓浮现一道血痕,低喝道:“再动把你扔下山去喂狗!”
赵彗之看了看闻声从四方追来预备包抄他们的髭狗群:“……”
傅润脸色阴沉,到底把赵彗之放下来,抽出剑护在他身前,“喂,我若死了,你要记得我。”
赵彗之一怔。
姚述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长女唯一的儿子真是个活祖宗,幼时奔赴山海关冻得在阎王殿里溜达一圈后非但不知惜命,反而愈发逞能,发起“疯”来世间好像没有一人一物留得住他。
山上灌木丛生,马尾一般的野松针蛮横地遮蔽天空,土质又松软湿滑得很。
傅润利索抽出剑,右脚用力踹飞一只哀叫的髭狗。
一时间其余髭狗龇牙咧嘴不敢上去撕咬。
他见赵彗之要碰他藏在腿侧的匕首,蹙眉拽住赵彗之的衣领险将人一把提起来,“别添乱!”
赵彗之身体一颤,抿唇掩下不甘。
还是太矮了。要是他一眨眼长大了已经弱冠该多好。他从此想保护他。
为首的髭狗嗅觉灵敏,呜呜大叫,琥珀色的眼珠紧盯猎物,弓起脊背等主人们赶来下命令。
傅润想到数日前在苏州听江大说有一伙背负人命的山贼流窜作案,猜测或许就是这帮匪徒。
他心生杀意,可惜尚有所顾忌,当机立断,扯着赵彗之的衣袖继续艰难地往上方走。
金匮地处平原,附近的山并不高,找一处隐秘地方突破包围悄悄下了山不是问题……罢。
傅润抱着赵彗之一脚踏空滚下山谷时还是这么想的。
缘是佛家语。
何谓有缘?
唔、有缘……大抵就是有福未必同享,有难一定同当吧。贼老天爷一个也不放过。
山谷湿寒雾浓,赵彗之趴在傅润的背上,额头轻微流血,高烧不退。
傅润素有救济天下、开拓疆土的抱负,眼下却护不住一个小孩子的命,如何不着急气馁。
他挥剑砍出一条窄路,哑声道:“你别怕,我、我是……我是皇子,言出必行,一定救你平安。”
赵彗之听得清晰,暗叹一声,咬破舌尖勉强回神,抬起手抚摸少年滚烫的满是汗的脖颈。
傅润大喜,心跳稍安,本想回头说话,想想还是忍住了。
他脸上尽是冷雾,背着赵彗之往远处一片雪白的野杏林走,“别睡死了。哥哥带你去苏州。”
苏州到底没有去成。
夜里两人依偎着歇在一方山洞中。
傅润防身的匕首是舅舅姚丰钧送给他的,削铁如泥,锋利无比,如今用来砍石头生火。
火光骤亮。
傅润脱了褂子晾在随手搭的树藤棚子上,从衣襟暗袋翻出两瓶解药,不知该不该喂小孩子。
赵彗之久病成医,加上跟着觉圆月正学了几年药理,眯着发沉的眼瞥了两眼,颔首。
“这一瓶是木明灵,解的是水中鱼蛇之毒,那一瓶是九将官,解的是体痛身浮。你……”
赵彗之扶着石壁坐起来,忍着眩晕脱力的症状,一双黑眸定定地仰望傅润的脸。他的病他清楚,一年四季随时发作,与少年无关。若不是大哥一位神通广大的朋友相助,他早死了。
傅润多少怀疑小哑巴的身份不简单,转念一想此时难道还有深究的必要,“你。唉,你吃罢。”
为行军打仗的兵鲁子专门制作的解药药性相当猛烈。
两瓶药是赵斐之送的,稍温和些,其中滋味亦如烈火灼心,不是一个寻常孩子能忍受的痛苦。
傅润每见赵彗之蹙眉流汗,便紧张地跑过去试探其体温,后来索性蹲守在赵彗之身旁。
他精神恍惚,有时带剑出去找干柴、顺手做两个陷阱,有时举着火把进洞驱赶虫蚁蝙蝠。
这副辛苦模样若教早逝的姚妃瞧见,再冷的心也要软了——
谁家孩子生来是照顾人的命呢。
半夜时分,赵彗之烧还未退,隐约闻见油脂的香味,睁眼望去。
傅润累得瘫坐在地,也有些发热,手边不知从何处捡来一本破破烂烂的宋本《说文解字》。
火堆上则是一只去了头和内脏、被树枝贯穿的野兔,脂肪不多,两条腿色泽金黄滋滋作响。
“你怎么样?”傅润轻声问,鼻尖红扑扑的冒汗。
赵彗之不要傅润搀扶,独自坐直了,指了指兔子,耳根微红。
饿了。
他是太祖皇帝朝名将赵起俞的五世孙,武人血脉,何况病中格外消耗力气,自然饿得快。
傅润挑眉,“喂,小哑巴,你属兔子罢?怎好吃兔子?我想想……啊有了,绿豆糕吃么?”
赵彗之想不到老汉说的“嘴巴紧”是这么个“紧”法——连他的生辰都能告诉外——没什么。
傅润拿出装在锦囊里的几块看不出形状的绿豆糕,“咳,昨天的。绿豆解毒,你吃这个。”
赵彗之默默接过,看着少年忍着喉痛大口咬下烤至焦黄酥脆的兔肉,眼底漠然随风散尽。
他性子冷僻,吃完绿豆糕只想睡觉养精神,但有傅润在,少不得强撑着病体陪对方熬夜。
傅润看在眼里,心肠一软,也不揭穿,手掌揉按额头哑声问:
“你睡不着,是不是?”
赵彗之点头。
傅润翻开《说文解字》,“我也是。唔,哥哥教你认字吧。先教你——写我的名字……”
满天星光为劈啪作响的火堆镀上一层静谧的幽蓝。
火焰渐深渐冷,悄然熄灭。
少年渴得很,脱了出汗的衣裳,白皙瘦劲的腰侧有一瓣桃花状半晕开的胎记。
第二天两人情形有所好转。
山中烟雨朦胧,杏林如雪,傅润背着赵彗之往山下走。
他低低地笑,“你怎么对老赵的事格外感兴趣?怪哉!怪哉!”
赵彗之聪敏至于过目不忘,闻言翘起嘴角,微凉的食指在傅润的后背写字以答。
[有劳你。]
小哑巴已能写一些连贯的短句!
傅润不由侧目,顺便回忆自己十一岁时的学力相较如何,以为还是自己略胜一筹才放下心。
“昨夜我们聊到哪里了?哦,是,他这人……”
傅润对自己幼时总是惹赵坼生气以致被本朝大将军追着暴揍的事只字不提,两句敷衍了当年骑着赵坼的爱马离京回外祖家散心的往事,见赵彗之什么都想听,失笑道:
“他也不是每年都在京都,倒是他家大郎赵斐之,同我……儿时关系不错。”
[友人。]这是一个问句。
傅润点头又摇头,“他一心投军,我受困于京都,久不联系了。还有、还有他家二郎赵恭之,哼,小时候跟着赵大跑的爱哭鬼,赵夫人略待我亲近一点,他便要赶我回宫,他很没出息!”
赵彗之笑。据仆人讲,二哥在家书里大概从不提流眼泪之类的糗事,只说家里有个蹭饭的。
[夫人。]这亦是一个问句。
傅润有些迟疑,声音下意识轻柔了三分,“赵夫人……她是个很好的人,待我有时……太好了。”
赵彗之心下百转,想再问问母亲的事,突然被傅润放到树下。
傅润神情严肃,指着不远处的炊烟说:“我在宫里排行第二,那边红衣衫的似乎是我三弟,我同他不和,他这两年恨不得杀了我泄愤,必是寻我来的。你老实呆着,我去瞧瞧。”
虚惊一场。
红衣衫是傅璨手下普普通通的侍卫,在附近转悠两圈,上马呼喝着往金匮城里去了。
傅润顾及赵彗之的病,决定先找老汉,而他,眼瞧着要换个地方落脚,与飞玄汇合再论今后。
他凭记忆走回登岸的地方,遥遥望见有个村庄着了火。
老汉的草房子最可怜,已是一地灰烬。
绑在猪圈里吃草的青驴许是中途挣脱绳索跑了,踩出一圈乱七八糟带猪粪的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