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两人一南一北分头下山,奔命的间隙只来得及各自带走一枚未经雕琢的血玉。
……
他们当然没有再见。
觉圆月正出门访五山名僧去了,老者作为大师兄,收到进山找猪的老汉的消息,在金匮找了好几天人,当夜赶巧逮住发烧中的赵彗之,一把脉,大惊失色,连人带驴拽回寺里想法子。
赵彗之大病一场,将有三月不能动弹,昏昏沉沉,数次命悬一线,谈何起身出门。
至于傅润,文宗朝国史未修稿有载:
[长治十二年春,皇次子润奉旨赴江南治水,无功有过,悬崖失足,状如痴儿。村夫小儿愚钝无知,见皇子衣饰织金绣银、佩宝剑、戴香囊,以污秽换之,并用棍棒敲其手足、坏其指骨。]
“二皇子,你松松手呀,你的手全是泥,我们要拿帕子给你洗一洗呀。哎呀!傻子!”
傅润被衙差扶起来,大脑嗡嗡作响,颜面扫地,只剩下满腔怒火和无尽恨意。
他浑身是泥,彻底昏迷前深深地、不解地望了两回手心那枚品相低劣的红石头。
这是什么。他又在等谁呢?
离傅润三十五里远的宁清寺,挣扎着蘸水写了两字的赵彗之被僧人们合力按住。
老者简直莫名其妙,劝说道:“你别动!这几日有两个皇子在金匮,人人自危,你——哎小师弟?你快躺着,别怕,又不是为了你父兄来寻仇的番贼,他们两个皇子今日就去苏州了。”
……
逃离金匮后的日子过得极其漫长。
飞玄“绑”来的万春堂大夫战战兢兢为二皇子接骨,苏州不比京都皇宫,因此用药差了一等。
待傅润回京养病,时任太医院院使的罗住春专心为文宗诊脉,他待徒弟极严苛,得意弟子阿汗术尚未获许独自出诊;其余太医要么提前得到徐皇后的密旨,要么是小林妃的心腹,或者受旁的势力左右、瞻前顾后不敢贸然出手——傅润的旧疾就是这样落下的。
少年人抱病在家,被仇恨和耻辱冲昏了头脑,一心想夺太子之位,遂与江二联手做了一个局。
太子傅瑛时在江南巡视漕运,负责督粮入京,这本是一桩轻轻松松的好差。
可惜先有番人在宴席上行刺皇帝一案,朝野震惊,又因傅润暗中推波助澜,查案的官员在太子引荐的番船上发现桐油、硫磺、铜、铁等诸多违禁物……文宗皆按下不发。
傅润见父皇这样护着太子,再生一计,翻出太子在东都招兵买马、私造兵器等事。
文宗态度坚决——太子废立关乎祖宗基业,若无大错,绝不轻易废之。
何谓“大错”?
傅润日夜思索,难以入眠。宫外“废太子”的谣言也是他放出去的,真是……徒劳。自不量力。
他想不通明明都是父皇的儿子,明明都不是元皇后所生,为什么一个可以借“兄长”的名义肆意欺侮他、将来当了皇帝则掌控他一家人的性命,一个却只能站在殿外被太监们指指点点。
太子算什么东西。
他想当皇帝。
他不想再过被人摆布的人生——相反,他要敲碎所有试图破坏他的次品,哪怕弑父——
变数是皇后身边的心腹素娥嬷嬷冒死谏言对文宗讲了一个秘密:
太子瑛是宫宴时皇后与一外臣淫/乱野/合所生。
文宗那一晚怎么想的,没人知道,他罢朝三日,再上朝时头发白了许多。
傅润即位后才明白,世上真有不透风的墙,宫里的流言蜚语,其实可能是皇帝授意默许如此而已。
渐渐流传出文宗大醉大恸的消息,说当今圣上极深情,抱着姚皇贵妃的画像哭了一宿,迁怒抄了去送东西的素娥嬷嬷的家,株连数十人,全然不顾皇后颜面。
宫内一时人心惶惶,纷纷夹着尾巴做人。
“姚娘娘的冥寿到了。去年陛下政务繁忙,所以没有办嘛,你们看今年,啧啧,这架势。”
“哦哦,原来如此。陛下一往情深!小林妃这几年还不是照着姚娘娘的打扮才分得宠爱。”
“……”
是文宗亲手教会他真正的长子什么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什么又叫无情最是帝王家。
先前一直压着的《太子东都募兵谋反卷宗》被文宗扔到傅瑛脚边,他冷声问:
“你有何解释?”
傅瑛待文宗素有孺慕之情,闻言微怔,瞥了一眼地面,不卑不亢答道:
“儿臣任凭父皇处置。”
这是很正确的态度。
因为、因为东都的兵马就是文宗授意元勉帮忙筹备的。
文宗自知身体已被丹药掏空,担心哪天突然驾崩留了个烂摊子给太子,不如先拨一些人让太子练练手,好歹他还能指点、纠正一二,这点点“逆贼”根本翻不出他的手心。
文宗心口疼,一眼都不愿再看这个仔细想想的确和自己长得完全不像的孽种,提剑冲下玉阶,在太监宫女们惊讶的注视中到底忍住了,呻/吟道:“传旨诏元勉、李季臣、陶先……入宫。”
傅瑛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父皇——”
文宗勃然大怒,“如今只有君臣,哪来的父子!来人,将太……他带下去。可恶!荒谬!”
姚述在山海关得知皇帝废了太子的时候,傅润刚出手救了江修夔身陷囹圄的嫡孙。
江修夔为还恩而出仕,一面发现二皇子竟通晓帝王之术,一面奇怪为何文宗看不见这个儿子。
傅润对此冷笑连连。
皇帝的心思,只有当皇帝的人才明白。
文宗人到中年已然心力憔悴,精心培养的太子是个孽种,其余诸子不是年幼就是愚笨要么生母家世太低,他没有办法从头来过,少不得在现成的几个年长的皇子里挑选一位储君。
次子润绝不是文宗想要的人选。
他甚至下意识越过这个实际上是他的嫡长子的儿子,一再忽视其存在。
文宗不敢想象:假如当年就知道徐氏的勾当,立姚妃为后,那……那一切都不是这样啊。
可是他永不后悔。
做错了,就错了吧。身为天子,辜负一些人是必然的。
何况……他将姚妃的死因记在傅润头上,认为这是不肖子克父母的恶兆,反而愈发厌恶傅润。
如果没有这个在大旱之时伴随天雨出生的儿子,如果这个儿子没有在抓阄时抓了传国玉玺,如果、如果……他一错再错,到底良心饱受折磨——他也不会如此悔恨羞恼罢!
一个天生该由他传授治国之道、继承他的皇位的儿子,被他亲手养废了。
文宗稍稍失神,提笔划去“润”字,在“璨”字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朱圈。
……
三年里,傅润是捡弟弟们不要的差事一件件办好了,方一步步强迫文宗看见他的脸。
文宗病重,一颗冷心渐柔软,有一回夜里诏傅润入殿对弈。
“唔、你上月去了山西?”
“是。”傅润装作仰慕父亲的模样,几次悄悄地打量文宗。
文宗见状低叹一声,“孤对不住你,是不是?”
傅润按捏手腕,掩下无尽冷意,微笑道:“父皇何出此言。儿臣幼时顽劣,每次被阿璨捉弄不敢做声,一来想的是儿臣毕竟年长,当以身作则,二来……儿臣听母妃讲,父皇年少时也、也是如此。”
文宗睁大凤眸,凑近了端详次子的神情,因自恃看人眼力深准,不疑有他。
烛火摇曳,照见一个衰颓的、一个将要取而代之的,一共两位帝王的身影。
傅润垂下眼眸吃了一子,轻声说:“父皇,这局棋,你要输了。”
文宗含糊点头,眼前浮现姚妃倾城的容貌,鼓励道:“你近来很不错。孤的病,哼,不必安慰孤,孤明白,即便罗住春是金仙转世,也不过强挣十年寿命。父皇老了,你们兄弟要好好的,切不可生出龃龉,嗯?你怎么不去林妃那里说话?她同姚妃很相像,比姚妃温柔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