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如朝日(94)

2025-08-24 评论

  更有几个骑马的首领,从前必是行伍人,凶神恶煞,竟直呼陛下名讳,自言欲讨国贼:

  “太子嫡长,宅心仁厚,天命所归!皇次子润构陷太子于不忠不孝,篡夺皇位,今已四载!

  “我等奉太祖皇帝遗命而起,扶明主,灭昏君,我杭州百姓不须惊惶!

  “有愿随太子去京都的,且来!王侯将相,谁不敢当,正待此时挣取呵!”

  一人高喊,万人应和,霎时铁甲轰动,金铁铮鸣,半开着窗户透气的人家连忙锁窗避祸。

  沈祖义呆若木鸡,因他穿着祭祀用的官服,明亮光鲜,被乱军当作是南行台派来的指挥使了。

  “小大人,这是新刻的翻案文书,时间太紧,匠人难求,只印了八千,大人意下如何?”

  沈祖义吓得不敢动,就这么伸长脖颈辨识纸上的字,看完冷汗直流,恨不得跳水自尽。

  这、这——满纸胡言!他倒是想骂,瞅见乱军鼓囊囊的腱子肉,结巴道:

  “什么如何?”

  “发与各家各户,今明夜攻打苏州才名正言顺啊。”

  沈祖义哦了一声,怕乱军起疑,硬是镇定地说:“都拿来,交与本官处理。”

  “大人你?”

  沈祖义:“我原负责登记杭州户口,是以、是以……”他为人纯善,第一次撒谎,实在说不出个圆满的前因后果,少不得将附近人家的情况背了一遍,心生死意,仰望夜幕,滚落两滴热泪。

  “哦!原来如此!”乱军首领急于指挥手下占领杭州各处的武械库和府兵营,挥手叫来四个倒八字胡须的雕版匠人,“你们听这位大人的吩咐,他真是个‘杭州通’,乖乖,顶有能耐的!”

  ……

  城内马嘶人啸,石斌睡得不安稳,披头散发跑至室外,逮住下人就问怎么了。

  下人是石斌的心腹,笑道:“恭喜大人,大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百里之外也!”

  石斌踹开下人,慌忙拿起望远镜,一看傻眼了,“——怎么可能!我还未与太子商量妥当啊!”

  昨天是休沐,他在家估摸着怎么也得有十来个官员拜访、求他拿主意,结果只来了两个!

  不对劲。很不对劲。

  他昨夜明明写了一封密信发与太子,难道太子没有看见么?被谁拦下了?

  石斌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的道理,暗骂太子急功近利沉不住气,披着外袍就往南行台去。

  他是江浙行省的丞相,按制配有数名禁军,一行人趁乱赶至南行台,却见堂上坐着一个人。

  此人面容俊阔,浓眉高鼻,眼角上挑带煞气,颔首寒暄道:

  “江南春雨凉,石大人来得好早。”

  石斌大惊失色,环顾四周,额角青筋毕现,指着男人颤巍巍喝道:

  “赵彰之!你擅离北海,陛下若知道——”

  赵彰之垂眸,“欸,且慢,陛下是我妹夫,看在皇后的面上,也不会杀了我罢。再者。”

  “再、再者什么?”

  赵彰之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枚拼合完整的金虎符,“我带了北海的兵来。就在城外呢。”

  他长得最像父亲赵坼,虎眼睛,厚肩膀,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目射寒光,令人胆颤。

  陛下好端端怎么会调北海军来……!

  是也,北海军常年在海上活动,最通水性,若乘海船从宁波港入杭,则……

  石斌冷静回忆此次巡幸江南的路线,脑海里当即浮现北海总督的方脸,不禁后退三步。

  赵彰之拍拍肚子,“石大人,陛下要我拿命保杭州无恙,总之,唉,我去哪里用早饭?”

  石斌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慢吞吞摘下官帽,佯装示弱姿态低声道:“凭将军处置。”

  *

  那厢傅瑛听闻石斌已于杭州起事,握拳拍案大骂一通,气呼呼地盯看地图,半晌不出声。

  他前天刚动身回杭州,眼下离杭州城还差六十来里路,城中消息全凭探子口述,颇感茫然。

  难道自己当真天命所归、龙气护体,老天爷也看不过去,要帮他夺回皇位?

  石斌的人奉承道:“大殿下在江南素有民心。陛下残暴不仁,世家谁不恨陛下的手段?石大人此番出手,定是打一个措手不及——效仿陛下征高丽事。若等万事俱备,则万事休矣!”

  傅瑛听此人左一个“陛下”右一个“陛下”,怎么想怎么不舒服,抱臂抿唇,幽幽逸出一声冷笑。

  突然有侍卫来报,说罗太医在关押的地方“气息哀绝”、“水米不进”,恐怕将死了。

  傅瑛蹙眉,“不是让你们好生照料么!罢了,此时无暇顾及他个老头子,快去知会占城使者!”

  二弟啊二弟,当年你让江德茂以运河频繁开闸冲毁御田的名义关了水闸,逼我在河中停留两日,又买通瓜州漕运千户频繁上船办公事。那帮瓜州漕军说是按例查检,实则袖藏鹅羽、硫磺等物,一边将番人仓库的糯米趁天黑倒进河里,一边把违禁物藏于米缸中……

  傅瑛在屋内来回踱步,每每想起圈禁在锡城之清苦可怜,双目充血,几乎咬碎牙齿。

  他不知道他的身世曲折,他只知道父皇决意废太子是傅润多次构陷怂恿的结果。

  以彼之术还治彼身。

  他从前在漕运吃的亏,今日百倍奉还,也要教二弟尝尝!

  朝日将升,傅瑛的脸一阵青白扭曲,纵身上马手指北方叫道:“济天殿,瑛三月必取也!”

  话音未落,地震山摇,极远处黑烟如海。

  停泊在杭州城外的番船一艘艘炸裂,烈火滔天,藏于甲板夹层的兵器尽数为江水吞没。

  沈祖义站在城墙上,望着庞然的遮天蔽日的黑烟,心下大骇。

  时值卯时,雨歇风停,唯独杭州笼罩在无穷无尽的黑雾中,好似一座沉默的鬼城。

  沈祖义瞥见来人,忙不迭作揖,尊其“勉公”。

  元勉神情憔悴阴郁,捂唇咯血,问:“听说是你拿着状告陛下失德的雕版?你是哪一边的?”

  沈祖义正要开口,眼前火光冲天,但见番船最高的桅杆上吊着一坨蜷缩的东西——

  占城使者阿图鲁儿!

  不知何人放干了阿图鲁儿的血,用钢索钉入他的脊骨以便固定,最后将其倒挂在桅杆上。

  像一只被铁锤反复碾断骨骼、挤出内脏和血液、只剩下一张死皮的癞蛤蟆。

  沈祖义从未见过这样残忍的私刑,还傻愣着想辨认清楚,胃里一阵翻涌,别过脸呕吐起来。

  元勉冷冷地瞟他,不为所动,招手喊一个长脸粗眉毛的中年人,“阿宪,做得干净些。”

  ……

  杭州烟山火海,苏州春色满园。

  随返航御船面圣的南行台官员们正襟危坐,腋下、脚底全都湿透了,额头则挂满豆大的汗。

  傅润穿一身宝蓝缎面织金常服,掀帘子进来,见众人俱跪,手握日本进贡木折扇轻笑道:

  “先帝冥诞,孤请诸位爱卿赏春,便以老杜‘沧海先迎日、银河倒列星’一句为韵,各赋诗一首。”

  一室死寂。

  太监们搬抬各色奇花异草入殿,又有宫娥分发笔墨纸砚,全程无声。

  青年靠坐在玉阶上把玩折扇,忽然想起什么,漫不经心地说:

  “若做得不好,拉出去敲了罢。孤记得父皇在时,应制诗就有这么个‘规矩’,是不是?”

  跪在地上的官员们闻言几乎五体投地,一时只传来簌簌的落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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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出自杜甫夔州诗《不离西阁(其二)》。

  这一卷快结束了。

  

 

第七十二章 忠臣

  日暮时分,夕阳绮丽似血,十六扇格子窗门投下纵横的光影,殿内百花争艳。

  摆在正中央的是寒山寺僧人栽培的绿梅,枝干盘虬,花已残败,犹有冷香萦绕。

  傅润放下折扇,眸光凛冽,“孤看今日这动静,你们是打定主意都要作一首长诗了。也好,长诗之开合,宋以来莫有胜于苏子者……孤记得苏轼在杭州任上正值安石行新法,抱负难展,见酷法庸官扰民,屡有同情不忍之作。如今杭州又如何?尽可以入诗,不拘俗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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