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他如今算是有家室、咳,怎么,难道赵彗之不是自愿喊他“夫君”的么!
总之……他一天天谨慎起来,鲜有再拿自己的命试险以获得愉悦感的“疯”念头。
刘福听了大为心酸,不明白主子今年怎么突然疏远他了,带鼻音低声答道:
“奴婢跟着殿、陛下整整十八年了。”
傅润嗯了一声,视线掠过刘福微秃的头顶,“小周子,走,带上孤私库里的人参,瞧瞧赵坼。”
太祖皇帝一统江南江北后,为避帝讳,纵笔一挥改了数十位与“傅”同音的近侍的名字。
那么按理来说,他身边的太监同样不能取“福”字——否则恐与他的命格相冲。
只是当时母妃不在意,说“福”是个俗字、百姓都不避、寓意很好哇,他也就无所谓改与不改。
*
赵坼听下人说傅润到了的时候,正趴在床上嗑瓜子,眨眨眼,腾地蹿下床穿鞋换衣裳。
他过去懒得上朝听李季臣和陶先“唱戏”,总是称病,结果这几日真病了,发热,浑身骨头疼。
几十年在西北同鞑靼打仗积累的病痛全数袭来。
也就是他,当朝大将军,再痛,绝不叫苦,没事人似的满将军府溜达、管闲事。
“陛下怎么来了?”赵坼气喘吁吁跑到正堂,别过脸咳嗽道。
傅润见老丈人脸色憔悴,掩下讶然,亲手将一盒人参递给他,“将军原来是真病了。”
赵坼气笑,“混小子,我岂是欺君的惯犯——那个,陛下,老臣又失言了。”
他一想到自己曾扇过傅润一巴掌,而且小儿子还落在人家手里病歪歪的,当即软了语气。
傅润:“老赵,我同彗之一道来的。你要见他么。”
赵坼不知是先骂傅润没大没小喊自己“老赵”还是先板起脸做一个严肃的父亲,愣愣地点头。
扮作御前侍卫的少年闻声摘下沉重的玄铁头盔,露出俊朗面容,朗声道:“爹。”
赵坼心中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他难道真的老了?
耳朵不好,眼神也坏了么,竟没有发现彗之就在眼前!
“唔、嗯,你……你不是病了嘛,太监们说你病得厉害——你他娘的跟着傅润跑去江南了?!”
赵彗之还未开口,赵坼已了然,气鼓鼓地打量他和傅润,一副敢怒敢言但难以置信的模样。
赵坼:“陛下,容老臣与不孝子去里屋说几句话可好。”
傅润挑眉,下意识护短:“岳丈要说什么?”
赵坼尴尬地抓耳挠腮,当年不觉得,现在怎么听怎么觉得自家就是杂剧戏曲里仗势欺人的反派恶霸,“内子并不晓得皇后是彗之,陛下去江南后,她几次想入宫探病,都是臣拦下的。陛下调彰之守杭州,彰之受了点小伤,内子刚听得消息,两天吃不下饭了。臣带彗之看看她。”
赵夫人也病了?
傅润迟迟不降罪赵家,狠话说得熟练,举措一件未落实,其中一个理由就是念赵夫人的情。
薄情寡性之人,一旦重情,铭记在心,非死不能忘怀。
他在生母姚皇贵妃那里从未觉得自己是被人喜欢的,他要小心再小心,才不会惹母妃动怒。
唯独和赵斐之练完箭、厚脸皮留在赵家用饭的时候,赵夫人边用湿帕子为他擦脸边笑吟吟地问他要吃什么——他手足无措,一本正经地、勉强地装老成,说:“都好。有劳夫人。”
那时他大概才七岁。
坐在对面手捏银筷把面吃得到处都是的赵恭之不高兴,孩子心性,突然跳起来骂他是蹭饭的。
赵夫人哭笑不得,忘了要说什么,柳眉轻蹙叹道:
“二殿下,烦你肯恕他!若是他将来落魄到没饭吃的地步,还请殿下分他一个侍卫的位置。”
……
“孤也去探病罢。”
傅润垂眸,盯着赵彗之收在大腿侧缠有灰白榈绳的手腕良久,眼眶涩然,敲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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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明清会试硃卷,考察考生的家庭背景甚细,往往从曾祖说起,也可上溯高祖、远祖,讲完父母兄弟再讲妻族,又可从妻子的曾祖说起,重点在妻子的父亲和兄弟的社会关系,再讲授业恩师、指点过一两回学问的儒士……最后是考生的子女的婚嫁情况。接下来就是考官的评语,凡是考中进士的,评语简直夸得天花乱坠,感觉每一位都是文曲星再世,套话归套话,居然也能看得出彼此水平差别。扯远了。
赵坼:虽然不知道兔崽子和傅润发生了什么,但这两个人好像更亲昵一点了,愁。
第七十六章 义弟
赵夫人放下蜜饯和药碗,嘴里甜得咂舌,“再拿些盐津梅子来我吃。”
次媳云氏浅笑道:“再吃,恐怕冲淡了药性,母亲再忍忍。”
赵夫人瞟她一眼,想起分散在四方的儿子们,又伤心起来,忽然见赵坼掀帘子进门。
赵坼摸摸鼻子,问:“陛下来看你。你可方便么。”
赵夫人再瞟一眼媳妇和趴在猩猩毡子上玩的两个孙子,“我有什么不便的。快请。”
她想起什么,坐直了对镜拨弄几下发髻,披一件浅青色缀珍珠的对襟梅花褂子。
说是不怕死,谁又不想多活几年,惟恐以憔悴病容面圣、触怒了这位喜怒不定的年轻人。
“你别回去,陛下同恭之有旧,你们成婚时他也曾来观礼,”赵夫人说得轻松,心里直打鼓,想起和魏小静换了身份的末子,正要叹气,抬眼看见傅润和一位好俊的孩子前后脚进来。
云氏连忙侧身屈膝行礼,她是世家女,为人大方直爽,便径自打量陛下身旁的少年。
傅润免了她的礼,看向赵夫人,“夫人今日如何?”
“本就没什么,再吃几副药就全好了,劳陛下过问。”
傅润放下心,“好。赵彰之受伤是二十天前的消息,夫人宽心罢,孤听闻……他已能吃八碗饭。”
赵夫人噗嗤一笑,立即收敛笑意,双手交握放在膝上。
她见到傅润自然是欢喜的——谁不爱可怜又明事理的孩子,可因丈夫在先帝驾崩前犯的糊涂事,让魏安国的女儿“李代桃僵”占据后位——她对不住陛下,自觉理亏,起身恭敬让座。
傅润:“不必,你坐着。”
赵夫人心虚,是以不敢直视傅润的眼睛,也怕回他的话,下意识往旁边看,心一跳,哎唷道:
“这位侍卫是哪家的?陛下恕罪,臣妇头一次见他,倒像是分别多年,眼、眼泪止不住。”
她说着说着一度哽咽,双目泪光闪烁,又疑又惊,轻声告了罪,拿出帕子揩拭酸胀的眼角。
赵彗之:“我是……”
他的话被大哥赵斐之的两个儿子突然磕磕绊绊跑过来的动作打断了。
这对刚过周岁不久的双胞胎各有目标,一个抱住赵彗之的小腿,一个扯着傅润的外袍。
傅润最不习惯同孩子打交道,浑身僵硬,直到云氏连哄带威胁地将两孩子拽回去才自在些。
因生母随父亲去西北大营,双胞胎吃软怕硬,挣扎几下不再动,齐声喊:“叔、叔。”
云氏挑眉,和奶娘一人一个吃力地抱起双胞胎告退。
真不愧是大伯的儿子,从小就敢攀皇帝的亲戚。
虎头虎脑,可可爱爱——呸,是没有脑子!
几人从后门出去,走远了,纠正称呼的对话却顺风飘来:
“是、是,那个长得像神仙的哥哥是你们六姑父,不是六叔。不行!今后要喊他陛下!”
六叔。
赵夫人突然明白了站在眼前的少年是谁,身体晃了两下,低头攥紧湿润的帕子,半晌不语。
她满腹忧愁,赶在赵彗之说话前出声叹道:“我的病没什么,倒是皇后……皇后怎么样?”
傅润一怔,说:“孤已知道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