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坼:“夫人,那个——”
赵夫人以为全家即将身陷囹圄,面色慨然,“都是我们夫妇的错。求陛下宽恕皇后。”
“?”
赵夫人环顾四周,试图拉着赵坼跪地求情道:“魏氏一个小女孩儿,当年是受我们的蛊惑才答应与彗之换了身份,我、我们想着魏氏出身不差、亦是将门女,且与我家是同乡……”
赵彗之眸色一动,收到父亲的眼刀,想先扶她起来,结果被赵夫人胡乱锤了两拳。
赵夫人抬起脸,眼泪说掉就掉,红着眼睛喝道:“你不许说话!这儿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傅润:“……赵坼骗婚的事,孤早知道了。夫人起来吧。”倒不清楚其中竟还有魏小静的影子。
他兴冲冲带赵彗之来见赵坼,未尝不是存着全盘托出的意思——
可是,他要向赵家人“托出”什么呢?
看着老赵灰白的胡须和赵夫人悄悄观察赵彗之时隐含欣慰的目光,他心底的冲动蓦然冷却。
他尚不肯承认他对他的皇后动了永结同心、白头偕老、乃至终生不娶的念头。
过去他最看不上的皇室子弟,回京后他一个个暗中比对考验,想着将来谁能继承他的皇位。
——他真的有必要为了赵彗之做出这样的让步吗?
仅仅是一点点心动、许多次生死纠缠、意外的沉沦,以及年少时短暂纯粹的相遇罢了。
嗯,“仅仅”。
傅润解下腰间的玉佩,拿在手上摩挲把玩,改了说辞:“他是孤的暗卫,欃枪。赵彰之认他做义弟,他二人虽地位悬殊,但行伍不讲究这个,孤在苏州时已同意了。孤留他在此侍疾。”
*
京都海子码头。
一艘金碧漂亮的多桅楼船缓缓靠岸。
福建泉府司都统领李少臣掸去衣角灰尘,昂首挺胸走下木台阶,朝前来接引的太监颔首。
这太监亦是宫中大珰,细腻忠心,但常被刘福打压,故一时出不了头。
他是细眉白脸宽额头的长相,似笑非笑奉承道:
“李大人一路辛苦。奴婢上回见您,还是在陛下御极的大典上。大人白胖了许多。”
李少臣从鼻孔里逸出一声冷笑,拇指与食指两指并拢调整官服袖口的银松果纹饰,“容本官先回府洗漱一番,洗去一身尘土再入宫见陛下。公公以为呢?”
太监笑,“都好。奴婢岂敢做您的主。那您是要奴婢去前街叫辆马车送您呢,还是……”
李少臣这才发现李家人居然没有来,不敢置信地原地张望,呆问:“丞相何在?”
太监依旧笑,“李相今日下了朝去哪儿待着,可不是奴婢能试探的。”
李少臣眉头紧皱,暗叫不好。
去年夏天开始,福建地方一直有人在查他,他的人次次无功而返,不能杀了人不说,还漏出许多对李家不利的秘密,教对方搜集罪证“满载而归”。难道四哥想弃车保帅——李、季、臣!
……
李相皱了皱鼻子,低声管宫娥要棉帕,眼看来不及,别过脸打了个极其响亮的喷嚏。
他浑浊的两眼生生逼出一片泪花,因觉得这样不雅,有些不悦,重复道:
“请陛下收回成命。”
陶先等大臣则像是生来就没有主见的废物,只会齐声附和,颠来倒去讲孔孟人伦。
傅润听得烦躁,扔下拆了大半的西洋钟,起身在宝庆殿数根盘龙内柱之间踱步,“庶人瑛不知逃到西南哪个深山老林里,抓他还需费些时日——太祖不许傅氏子弟手足相残,却未曾说过逆臣贼子的命也要烧炷香供起来!傅瑛已是活着的死人,孤要杀他儿子,有何不可?!”
傅瑛从前是太子,由于文宗和徐皇后都偏爱他,成婚很早,与太子妃育有两子。
长子虚九岁,次子诚虚七岁,同皇九子琊一道被圈禁在京郊圆通塔。
李季臣心道算算时辰五弟该到京都了,目视前方虚拜两次,“臣妄言之,以为陛下近来似有一意孤行的架势:重用小吏,如那沈照磨;提拔酷吏,如元侍卫……呵呵,恕臣不敢苟同。”
他两眼浮肿,眼下层层皱纹堆叠,径直看向傅润时,闪过一点阴狠的光亮,旋即归于黯淡。
陶先等人继续附和。
他们倒不是真在乎太子一脉的存亡,而是拿此事逼迫皇帝收回昨日下发各行省的圣旨——
允许所有无罪的商户子弟参加科考,而且严令地方学官审阅试卷时不得偏重民籍的学子。
商人有钱,有钱能买书、雇先生、建学堂……长此以往,浙商、徽商要把世家踩在脚底了!
他们几世几代积累方在朝堂挣得一席之地,岂能让下九流的人家白白占去位置。
傅润还是不肯松口。假若放过傅瑛的儿子……可他拜赵彗之所赐,眼看是无后嗣了……不行。
必须杀了。
否则多心如他,绝不能安寝。
两边僵持不下。
周总管从侧殿跑进来,站在门槛处朝傅润微不可见地点头。
傅润啧了一声,命太监上茶,自己走到后殿歇息,淡淡地问:“怎么了?”
周总管:“李大人在勤文殿候着陛下,谁想太后娘娘带徐家的女孩儿来送吃的,两边碰着了。”
傅润看向老神在在站在殿内吃茶用点心的李季臣,产生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他怀疑当年宫宴撞见出恭的徐氏的外臣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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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说,这是正文的最后一卷。
第七十七章 踟蹰
皇贵妃一次次有孕、又一次次流产,乃至最终生下死胎血崩而亡,是文宗的错。
这不是秘密。但凡在禁宫时日待得多些,谁不知皇帝皆是多情、无情、绝情之人。
是,文宗多多少少“喜欢”姚妃,数十位妃嫔,唯独赏她最华贵的服饰,许她最长久的君恩。
但宠幸归宠幸——为太子瑛将来能够平稳即位考虑,文宗不愿与“爱妃”再有一个孩子。
无论男女。
恐怕文宗自己未尝发觉:他愈是待姚妃好,愈是想冷待苛责次子润,如此方能实现“平衡”。
而得到文宗默许出手,结果有朝一日“失手”害死姚妃的徐皇后也不是什么温驯慈悲的女人。
对十二岁骤然失恃的傅润而言,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姚妃待他再冷淡,也是他的母亲,没有姚妃,山海关的外祖和舅舅们也就不再是他的家人。
文宗已经死了,不知不觉病入膏肓,无力回天,比太医院的预期提前了五年不止。
剩下一个以为瞒天过海所以心安理得住在寿康宫指桑骂槐发牢骚的徐氏。
难道与徐氏私通的不是李季臣?
建兴年间李少臣已经够资格参加正月宫宴了?还是……
傅润草草结束宝庆殿的政议,答应暂时搁置处理傅瑛两个儿子的事,不更衣,直接去勤文殿。
他大步迈过门槛,摆手命两旁太监噤声,冷眼看向惊慌失措后退三步的李少臣和徐太后。
李少臣面带不忿之色,欲言又止,叩首伏拜,随意低呼万岁。
徐太后则迅速收起泪光,恢复端庄的仪态,抬手扶云鬓,施施然转了一圈入座。
她朝站在身后的妙龄少女招手,侧过脸含笑介绍道:
“陛下来得正好。老身家中的侄女妙仙进宫看望老身,特为陛下做了一份清香软糯的点心。”
傅润轻笑,略过徐妙仙,盯着李少臣肥得流油的脸看,促狭地问:
“太后与李家有旧?孤怎么从来不知道?”
徐太后脸上一阵青白,见殿内宫女太监默然,好不羞臊,蛾眉上挑佯怒道:
“陛下!老身未入宫前曾在李家学堂念读《女则》,如此……而已。”
徐、李两家交好,她和李相有同学旧谊,此事如今鲜为人知,当时却在文宗面前过了明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