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此坠落,只要那河水掀起的风浪再大一点,他的翅膀就会被打湿,就能会永远地沉在河底。
“放肆!你还忤逆到我头上来了?!”裴静低沉地骂了一句,“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你不敢。”
裴静脸上泛起一丝愠怒,他抬手一捏,扼住了赫连翊的脖子,赫连翊一瞬间觉得呼吸停滞,脖子上的筋脉被掐得凸起。
“在太阳落山之前,给我滚出洛阳,否则……”
赫连翊很想听那后半句,他想知道最坏的结果,可裴静却并没有说。过了一会儿,裴静松开手,转身离去。
赫连翊望着裴静的背影,他想,他会记住这个相顾无言的瞬间,他是那一刻发觉,自己爱上裴静的。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今日白天一直阴沉沉的,厚厚的云雾遮蔽了整个洛阳城,那座城中能遥望见的古刹,也消失在了压低的云雾中。
赫连翊和裴静一天没说话,到了傍晚,他拖着裴静走到大街上,去看天边的日落。恰好那时又下起雨来,太阳就这样凭空失踪,天边只剩一片巨大的云团,云端末尾,是一片灰色的夜幕。
天气很冷,阴沉沉的冷。
裴静转过身,直视着赫连翊:“就算今日没有太阳,明日会有,后天会有,终有一天会有。”
“我说了,我没有得到我真正想要的东西。”赫连翊撑起雨伞,对裴静温和地笑了笑,目光恨不得把裴静一口吃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在没有得到它之前,我是不会走的,就算我走了,也会阴魂不散地缠着你。”
“威胁我毫无用处,你既然了解我,就该知道我决定的事从不反悔。”
“我在等你把那样东西交给我。”
裴静发出一声低微的哀叹,望着白茫茫的远方:“几年前就该杀了你。”
“人越善良,就越容易碰上白眼狼,不是么?”
裴静嗤之以鼻:“善良?你可真是高看我了。”
“既然原先是你要将我留下,那么,我现在觉得还不够,你就不能赶我走。”
裴静震惊于这理直气壮的索取,却没有辩解。他分明对此有很大的意见,也觉得交谈中隐隐冒火,但他并不想辩解。
裴静甩开赫连翊就走,一点点微弱的雨丝落在他们身上,赫连翊慢慢地跟着,感受到心跳比脚步更快。
这样很刺激。
赫连翊就是想跟裴静吵架,越喜欢一个人就越忍不住刺激他,就会变得贪心。赫连翊嫌裴静冷淡,嫌给的不够多,他不可能就这样走。
裴静快步走回去,赫连翊跟在他身后。裴静憋着不吭声,从门口走到西跨院,骤然停步。
他这辈子还没吃过这样的亏,被人堵着话,做事还进退两难。
当赫连翊跟他到屋内的那一刻,裴静大概终于想起来要树立家风,他也终于想起来,自己就算不顾忌所有人的感受,想发火也是可以的。他猛夺过墙上的武士刀,将刀在桌上砸去,刀鞘瞬间就被砸飞,连带着整张桌子都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木块被砸得四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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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谣:裴静没有暴力倾向,故意的故意的。
第86章 分别之夜
赫连翊只听见一声巨响,霎时间那把武士刀已经刀头一旋,朝他胸口刺来。
赫连翊倒退了一步,于是第二件遭殃的家具轮到了门框,门框一声刺耳的擦滑声击碎,砸落在赫连翊脚边。
想要刺激,那就面临一点流血和受伤的风险。裴静发大火,谁也不敢拦着,仆役吓得不敢吱声,连赫连翊也被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以前赫连翊从来没见过裴静这么生气。那一刀刀都是朝心口来的,一点没留情。
赫连翊没躲,躲也躲不过去,裴静尤其倔强,一旦发火,根本不给别人解释的余地。赫连翊拔刀跟裴静打架。
于是更多的东西遭了殃,许多个花盆被打碎,屋前的鸟笼滚落在地,连屋顶上的瓦片都被掀掉了十几块,水门汀上全是刀剑的划痕,连带着门廊的柱子也被砍掉了好些印记。他们终于亲手将这几年来建立过的,一起生活过的痕迹,全都变成了一片废墟。
天很快暗下去,冬日的傍晚也许没有阳光,但有无尽的黑夜。
以往,赫连翊并不会去观察,夜晚是怎样到来的。很多人在漫长的岁月里,能够记住的只有寥寥几个瞬间,正是这些或明或暗的瞬间,成为了日后回想起来,曾经生活过的证据。
赫连翊被裴静一剑刺到了左肩胛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天上所有的光都熄灭了,世界一下子变成漆黑一团,身上和心中都有股麻木的疼。
这个世界上唯有切肤之痛能让人清醒。裴静在刺伤赫连翊之后,刀锋一转,那把武士刀就横在赫连翊的肩上。
刀背在赫连翊肩上轻轻一敲,赫连翊耳边响起佛钟撞击般的巨响,肩上被重物给撞击,一时间耳鸣阵阵。他被那一震震得心肺剧痛,腿一软,被压得跪在地上,裴静的刀拦在眼前。
刀锋是闪着寒光的,裴静厌恶那点黑暗中的余光,因此将刀面一翻,遮住了仅剩的光亮。
这次不是在玩闹了。
“我不需要你,既不需要你保护,也同样能杀了你!”
不知道庭院中是否有结冰的水缸,在洛阳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那里会结一层厚厚的冰,之后冰块就会越结越厚。以往的冬天,赫连翊等到过年的时候,跟裴静一起去庭院中清理水缸。那种冰块清理起来很费劲,需要点一根火柴先烧开一个洞,之后慢慢用刀撬开。
赫连翊觉得,自己一下子掉进了那个冰窟,浑身冰冷,而裴静,正在用那把武士刀挖开他的心。
“走吧,我今后不会再见你。”
裴静撂下那句话,扔下武士刀,转身离去。赫连翊在黑夜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听不到裴静的脚步声。有一点点淅淅沥沥的雨淋下来,这种冬日的雨不止不休地纠缠着他,雨水顺着他的鼻尖一路滑下来,从下颌边滴落。
赫连翊很久没有感受到流血的疼,他伸手捂住伤口,浑身都开始疼了起来。裴静比他想象中绝情,裴静现在铁了心要他走。
云华婆婆在廊道尽头,亲眼目睹了裴静一脸冰霜地从身旁走过。
裴静很少这么生气,那让云华婆婆也觉得陌生,当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裴静应该是微微瞥了一下头,避过了能让人察觉到心绪的时机。
云华婆婆目送裴静离开,将手轻轻合拢,觉得心也揪了起来。一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男孩子,哪怕平日里再骄纵任性,做出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最多让人觉得糊涂。
无论怎样,都不会让人觉得陌生的。
可如果一个人忽然变得陌生,那只能证明,他已经偷偷一个人,将这一场分别,预演了许多次,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她叹了口气,去打了一盆热水,过来把屋前的灯笼点燃。屋前总算有了光亮,云华婆婆把赫连翊拉进屋内,给他把伤敷上药。
赫连翊头晕目眩,脑袋发懵,他从未有过这样伤心的感觉。而伤心,是比血流得更快的东西,他很快就被铺天盖地的伤心淹没,甚至连那一点伤口的血,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可是表面上,他只是打输了一场架,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在默默地发愣。
云华婆婆给他包扎好伤口,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对他说:“回去吧,回到你的亲人身边去吧。在外面久了,都会想家的。现在,你也看过了世情冷暖,会发觉,冬天来的时候,还是自己的家里最温暖。”
赫连翊心头一暖,继而觉得鼻酸,他眼泪汪汪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了句:“我是担心他。”
云华婆婆给他擦了擦脸,让那双蒙了一点雾气的蓝眼睛重新变得明亮。
“人呐,总有好心办坏事的时候。”
赫连翊低下头,他坐在床边,这间屋子眨眼之间就成了他不再认识的样子,他第一次感受到裴静直接表达的冷酷,如果他再不走,裴静是会狠心将他杀了的。
伤心之余还很心寒,他一直以为裴静是个善良、温柔的人。但今日,他发现裴静从武艺上对他有所隐瞒,以及,在裴静撕破脸之后,赫连翊甚至还看到了裴静隐藏极深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