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吟片刻,问:“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永远不可能像我和皇兄这样,还能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他们一定会分裂。”
裴静说到这里,拿起了桌上一颗小小的青梅。青梅蜜饯,上面撒了一层盐,吃进嘴里又咸又酸,干瘪的果肉把所有的滋味都裹了进去,变成一种经得起存放得更久的东西。
他咽下去时,百种滋味从心头泛上来。他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就像腌制一颗青梅,为了更长远的留下些什么,必须改变一些皮肉的表层,而这种改变让他难过。
他吃了一颗青梅,然后才慢慢地说。
“只要我一死,他们一定会分裂,这些年他对我忠心耿耿,我有把握让他因此对奎木狼怀恨在心。草原内部战乱必起,而皇兄想要的,无非也就是天下安宁,这样,皇兄就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皇帝也抓起一颗青梅,只不过他没有品尝,只是捏在指尖看了几眼,之后又轻轻地放下。
“这就是你的计划?”
“是。”
皇帝笑了,最开始是欣慰,只是当他嘴角的弧度愈发扬起之后,以一个略空寂的笑容终结。
当一切隐没的端倪,渐渐明朗起来的时候,心中的空虚和寂寞,也随之牵连而出。
“你想让他称王?”
裴静低头回答:“他们不会永远分裂,总要有人取胜,皇兄不会想看到奎木狼称王,那样的人报复心太重,对我们也没有情谊。不过,以后的事没人会知道。”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朝廷,为了皇兄,朕知道你尽心尽力。”皇帝给裴静倒了一杯茶,“可是就非得去挨那一刀吗?”
“臣弟是自愿的,为了皇兄为了朝廷,我做什么都可以。”
裴静望着眼前的茶杯,几根茶叶在沸腾的茶水里浮浮沉沉,茶汤慢慢地变成浅金色,像是一缕夕阳落入碗中,慢慢地荡开。
“你跟我一样,不喜欢说自己的事。”皇帝难得露出了一点除了威严和笑容以外的神情,像个兄长那样只有关切,“再去找个人陪着你吧,如果你想要,再让高大人去找一个。”
“我不知道我要什么,我在皇兄身边,得到了所有我应得的,可有时候也觉得……”
也觉得怅然若失。
裴静的话戛然而止,再说下去,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皇帝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殿外的夕阳彻底落下去。等太阳全然落下去了以后,许多事情反倒变得简单起来。
裴静跟皇帝也只能说这么多,更多的,他实在是无法开口。他跟皇帝聊完,觉得精疲力竭,伤还没好全,很容易觉得累。
他刚回到自己的住处,听到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他不扭头都知道是谁,干脆就不管,于是盈玉公主就笑嘻嘻地从帘子后面撩开一截,先探头探脑地朝里看了眼,再半截跨进来,见裴静没立即轰她走,直接迈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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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周二呀。
第115章 永远对我忠诚
盈玉公主笑盈盈地进来:“四哥,你跟皇帝说什么悄悄话,能不能让我也听听?”
裴静朝座椅上一靠,捂着胸口,满脸倦容。似乎看见公主,就已然当场导致了他旧病复发,随时都会猝死。
裴静敷衍地回答:“你怎么不直接去问陛下?”
“我问过他了,可陛下不告诉我,他让我等,而我已经等了两三个月。”公主脸上的笑意犹在,却渐渐冷了下去,最终眼眸中阴云密布地看着她四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四哥。”
裴静朝公主翻了个白眼,他半点也不想回答。
但公主脸上的笑容已经转为怒气了,她今天一定要知道答案,否则绝对不肯走。
她掷地有声地质问:“你为什么要装死?”
裴静无言以对。
“你知道吗?现在外边都在传你已经死了!”公主气得脸色泛红,“他们都说小王爷在豸州被歹人所害,已经死于非命,你就任由他们胡说八道?”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可保边疆安定。”裴静不得不从躺椅上爬起来,好声好气地跟公主讲道理,“我一步百计,自有判断。”
“这殿中就你我两人,连大哥都不在,你就不必再装能耐了。”公主阴阳怪气道,“有人嘴上说着一步百计,结果差点把自己玩死了。”
裴静懒得解释,只糊弄了一句:“你不懂就别多问。”
公主气笑了:“我还头一回见有人不在意自己的死活,甚至还希望自己死了!”
裴静的回答感天动地,大义凛然:“我是死是活都不重要。和天下安宁相比,我何惜此命。”
可惜公主不领情,她目光沉沉地盯着裴静:“你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的,你一定有别的理由。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装死和天下安宁到底有什么关系?”
“陛下让你等着,你就等着且看。”
“我不喜欢等,更不喜欢猜哑谜。”公主目光紧盯着裴静,“人生就这么长,总等过去何时能到头?”
裴静跟盈玉公主对视了一会儿,他忽然笑出了声:“五妹,你没有被人喜欢过吗?”
公主又羞又恼:“你什么意思?”
“我跟你不一样。”
公主深吸一口气,要不是这是她四哥,她一定把人拖出去赏一丈红。
“这点我确实不如你。”公主强压怒火,阴阳怪气,“你的侍卫在你身边待久了,一身的脾气,我都快忘了他是个侍卫了!他上回见到我,可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我送他去学武艺。带他学诗书礼仪,从小他就是跟我一起长大的,我把我的生活平分给他一半,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有他的待遇,连你都没有。”
苍天啊!听听这是人话吗?!
公主觉得他们的兄妹之情今天到此为止了。
“所以,一旦我死了,就会永远活在他心里。”裴静平静地告诉公主,“再过几年,我就会在他心里扎根,彻底变成纠缠他不休的妖魔,他的人生就会被我改变,只有这样,他才能永远对我忠诚。”
公主瞪着眼睛,满眼的难以置信。
“你以为对付赫连翊那么容易吗?”裴静从桌上将罗斌大将军的书信取来,在公主面前晃了晃,“如我所料,他已经跟奎木狼反目成仇,我相信他迟早有一天,会得到那一整片草原。等他成为草原的王,他还会听谁的?争一时意气有什么用。”
裴静伸手招呼公主过来,既然讲道理,那他就给公主好好说清楚。
“但他一定会听我的话,你明白吗?不是什么人死了都有这样的威力,哪怕是他的父亲,手足兄弟,都不行,只有我可以。”
裴静将手搭在公主的肩上,公主倒退半步,似乎觉得四哥从未见过。
“不能让他知道我活着,因为他只有带着对我的愧疚,带着那些愤怒才能去打胜仗,没有我他就赢不了,称不了王。而一旦他得到那个王位,于我于你……不对,跟你没关系。于皇兄,于天下,都没有坏处。跟这件事相比,我区区挨一刀算什么,你能明白吗?”
公主久久地凝视着裴静。
“算了,我说了你也不懂。”裴静无奈地甩了甩袖子,“你不是我,你也没经历过。”
公主冷冷丢下一句,愤然离去:“你们一个个的可真奇怪。”
裴静无所谓,他或许觉得给公主留下这个印象也不是坏事,这样,公主就不会再来烦他了。
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每每百转千回的缠绕在心头。今天说给公主听,也算难得敞开心扉,很难再有下次。可还有些话,是永远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当你想得到我的心的时候,我也想把你的心留下。
裴静其实已经做好了,此生都不会再跟赫连翊见面的准备。他们之间远隔千山万里,此去一别,恐怕再难相见,临别时也来不及道一声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