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溪珣记得,她应该是去了司乐坊,还算是个不错的去处。
他问道:“碧霄怎么了?你又是谁?”
那人跪在马车下连连磕头,依稀可以看出已不年轻了,冲着棠溪珣哀求地说:
“公子,小人是东宫小厨房里专门煨汤的老裴,碧霄是小人的女儿。方才她在宫宴上献舞,被那昊国的二皇子看上,向皇上……讨了去了!”
棠溪珣眉心一凝,问道:“她现在到哪了?”
老裴道:“二皇子离宫时就被一起带走了!当时碧霄不愿,还是被人硬押了上的马车,公子,公子,老奴求您看在老奴伺候一场的份上……”
他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跪地连连叩首。
棠溪珣沉吟道:“你想要我过去阻拦?”
“老奴虽然无知,也明白晋国是不能得罪的,更何况这是圣上的旨意……碧霄能跟了二皇子,也是、也是她的福气。可老奴只是担心,她性情太过刚烈,若是不从,得罪了主子,哪还有活路?”
老裴却摇了摇头,苦笑道:
“碧霄一向最信服您,请公子想办法给她带些话劝说几句,让她好好伺候二皇子,不敢奢求别的,好歹留下一条命!即便二皇子回了晋国,她还可以回家来啊!”
棠溪珣十分意外。
这种临时被贵人看重招幸的舞姬伶人大多命运凄惨,并非外人所想的从此一步登天,享尽荣华,有很多都是几夕之后就被弃若敝屣,无处可去,甚至还有可能被卖入青楼。
而像管承林这种异国人,就更是完全不可能把碧霄带回昊国了。
他走之后,碧霄不知道要被多少人羞辱耻笑,也不可能回到宫中跳舞了。
但无论多么不堪,她都可以回家。
棠溪珣自车窗之后看着老裴卑微跪伏的身影,以及在风中凌乱的花白鬓发,显得那样焦急,那样卑微,不知怎地,他突然想到了另外两个人。
即使他成了俘虏,也想带他回家的人。
棠溪珣微微闭目,想到了一个主意。
“来人。”
他将马车后面随着的一名下人叫到近前来,说道:
“你现在立即就近去采买一些酒水点心之类的礼物,送到昊国人住的驿馆里面,跟他们说,是长陵郡王府备的薄礼,然后再故作无意,透露给他们一个消息。”
棠溪珣放慢了语速:“这你记好了,一定要让他们知道,碧霄出身屠户之家,她的生身父亲之前是专门杀猪的,懂了吗?”
棠溪珣这话把老裴和侍从都说的满头雾水,不明白这事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们都素知棠溪珣料事如神,算无遗漏,因此并未多问,侍从知道时间紧迫,领命跑着去了。
棠溪珣又对老裴说:“你去我府上等消息。”
说完,他就放下了车帘,马车又骨碌碌地行驶起来。
一阵风吹过,月光被挡在了云层后面,车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可这一次,棠溪珣再也没有掀起车帘来,去看一眼外面的街道。
命运给出了答案。
他只有往前走,不回头。
*
所有人都不明白棠溪珣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样毫不沾边的一句话,怎么可能把碧霄从晋国二皇子的手中救出来呢?
回府之后,老裴急的坐立不安,却又不敢多问,棠溪珣也不说什么,就是坐在前厅,气定神闲地喝着一盏茶。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他派出去的人面带喜色,匆匆跑回来向着棠溪珣报告:
“公子,真被您说准了!那二皇子本来就要宠幸碧霄了,但一听说她是屠夫的女儿,当时就面色大变,将她扔下了床,令人轰出府去,再也不肯亲近!属下已经派人去接碧霄回来了!”
听了他的话,除了棠溪珣微微一笑,其他人都十分惊讶,不明白为什么管承林闻屠夫色变。
总不能……他上辈子是猪?
“管承林这人,最是重视血统、血脉、身份。”
棠溪珣抬起眼睫,眼角飞起一抹柔美却冷漠的俏丽,静静地说:
“他自认为高贵不凡,是不屑于触碰普通人卑贱的身躯的,所要宠幸的人,不光得身娇体美,香气盈人,而且起码不能流着低贱的血液……”
“屠夫之女,杀猪为生。”棠溪珣冷笑起来,说,“这事够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碧霄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却又不由在心中暗自感叹棠溪珣心机之深,消息之灵通。
有人佩服地问:“公子,您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棠溪珣放下茶盅,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说道:“之前打听过呗。”
很快,外面响起了马蹄疾驰的声音。
紧接着,有人面带喜色,匆匆进门禀报道:“公子,碧霄被带回来了!”
第67章 随芳追野步
这件事,因为棠溪珣这一招出的恰到好处,碧宵总算是安然无恙,但今天的事给了她很大刺激,一个人衣衫凌乱地缩在床角,不许其他人靠近。
直到见了棠溪珣,她才仿若找到主心骨一般,“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双手紧紧攥住棠溪珣的袖子,连声说道:
“公子,公子,我想死,我真的没脸再活了!”
老裴急的在床前团团转,问道:“这是怎么了?你不是回来了吗?你想把爹急死吗?”
棠溪珣倒是沉稳,拍了拍碧霄的肩膀,递给她一块帕子,道:“慢慢说。”
碧霄接过帕子,看着棠溪珣镇定的眉眼,终于定住了神,将事情缓缓讲了出来。
原来,虽然棠溪珣安排的人及时赶到,让碧霄逃过了一劫,但管承林把她带到府上,就像得了件取乐的玩物一般,逼着她跳脱衣舞取悦众人,受了很大的侮辱。
后来发现她出身卑微之后,管承林又是勃然大怒,将碧霄一脚踢下了床,直接蓬头垢面地拖出了驿馆,连衣服都没穿齐整,这幅狼狈的模样被不少人都看见了。
碧霄本是东宫最好的舞伎,这些年甚至已经开始收徒了,从未受过什么委屈,素日颇有几分矜持高傲,谁知竟会被管承林这样肆意羞辱。
她只觉得自己日后必定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实在没有颜面再活下去。
棠溪珣静静地听碧霄哭诉完了,这才道:“莫哭了,你有什么可丢人的?错又不在你。”
碧霄的抽噎声停住,有点惊讶地看着棠溪珣,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虽然她心中也十分怨恨管承林,但碧霄明白,对方是主,自己是奴,对方是官,自己是民,哪有上错而下对的道理?
她要反抗,也只能是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已。
可棠溪珣却说,错不在她,所以丢人的不是她。
“公子,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棠溪珣截口打断了碧霄,他垂下目光,眼神中的寒芒亮的骇人,冷如冰霜的声音在浓浓的夜色中分外清厉:
“既然是他的错,那么,该死的就是他。”
说出这句话的他,半分不见平日的温柔清弱之态,而是傲气决绝,眉目飞扬,素白的月色之下,竟是带着说不出的风华光彩。
一时,碧霄神为之夺,怔然地看着棠溪珣,如同仰望神明。
棠溪珣闭目,像是在对碧霄说,又像是仅仅对着自己,说出了一个承诺:“我会杀了他。”
不只是因为碧霄。
而是,本性难移,他决不能够重蹈覆辙。
碧霄见了棠溪珣之后,情绪就逐渐稳定了下来,换了衣裳,梳洗之后,被千恩万谢的老裴带回了家。
此时天色也不早了,棠溪珣洗漱之后上床休息,可是这样闹了一出之后,精神有些亢奋,熄了灯躺在床上,也是了无睡意。
他心中翻来覆去,一时想着往后的盘算,一时又想着那些过往。
棠溪珣不能停止自己这些想法,因为睡不着的时候,一旦脑子里停止思考,让一些情绪占据上风,那种蚀骨的寂寞和寒冷就会又一次地侵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