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把小弟送进宫吗?”
棠溪玘说:“爹,我和你们一起去。”
等了许久,靖阳郡主才抱着棠溪珣走出来了,她身边的下人们拿着刚收拾出来的东西,大包小包地往马车里塞,生怕什么东西宫里没有似的。
棠溪珣已经被哄好了,搂着靖阳郡主的脖子甜甜地笑,但看见棠溪柏,就“哼”了一声,使劲把头扭开,还在记仇。
棠溪柏想跟他道歉,但是没吭声,因为他怕自己一张嘴说话就想哭,倒是棠溪玘过去,摸了摸棠溪珣的头。
四人上了马车,父亲和兄长皆是沉默,棠溪珣窝在母亲怀里,奶声奶气地问:“娘,我们去哪呀?”
靖阳郡主低头用手帕按着鼻子顿了一会。
棠溪珣急了,大声道:“怎么不理我!”
靖阳郡主抬起头来,笑冲着他说:
“姨母不能出宫,总是无聊,咱们去陪陪她,给她带点好吃的……我们小宝贝喜不喜欢姨母呀?”
棠溪珣连连点头,高兴地说:“喜欢,宝贝愿意陪姨母。”
靖阳郡主吁了口气,正要平复情绪,再叮嘱他几句,棠溪珣却突然一下子靠进她的怀里,用头蹭了蹭,凑在她耳边说:
“但是宝贝最喜欢娘,最想天天陪着娘!”
靖阳郡主顿时哑然。
棠溪柏虽然坐在对面,一直没有说话,但是眼神没有片刻从小儿子身上移开。
此时,他见靖阳郡主快要忍耐不住的表情,就知道不好,于是,按住心酸凑过去,终究还是硬做出了笑容,摸了摸棠溪珣的脑袋,问道:
“那爹爹呢?宝贝不喜欢陪着爹爹吗?”
棠溪珣立刻用力歪头,让他的手从自己头上滑下去,瞪了棠溪柏一眼,说:
“第二喜欢哥哥,第三喜欢姐姐,最讨厌爹!”
棠溪玘不明白棠溪珣究竟为什么非得此时进宫,但看刚才带了那么多东西,也知道这一去可能得好久,因此一直坐在角落里闷闷的没说话,此时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记得就在前天,棠溪珣当着棠溪妲的面,分明说最喜欢姐姐来着。
这个谄媚的小东西!
他不善言辞,只伸手过去,捏了捏棠溪珣的小手,说:“哥哥最喜欢你。”
就这样,在父子两人的插科打诨下,靖阳郡主仓促地抹去了眼角的泪。
他们一起把棠溪珣送到了宫门口,还没到近前,就看见一个少年站在那里,姿仪挺拔,长身而立。
棠溪柏眼尖,首先行礼下去,说道:“见过太子殿下。”
“姨丈不要多礼。”
这人正是今年十三岁的太子薛璃,他一边说一边又挡住了要行礼的靖阳郡主和棠溪玘,说道:
“现在天晚了,母后说几位入宫不便,所以特意让我出来接珣儿进去,姨丈姨母,还有阿玘,就改日再来看他吧。”
说着,薛璃就去靖阳郡主的手里接棠溪珣。
那一瞬,虽然面对的是自己的外甥,靖阳郡主还是本能地将手一缩,紧紧把棠溪珣抱在怀里。
薛璃不禁怔了怔,并不了解其中的内情。
但下一刻,他就被靖阳郡主紧紧握住了手。
“殿下,珣儿一向是个好孩子,只是体弱多病,年纪又小,还请您多费心照料,我们全家上下都会感念殿下的大德——”
薛璃此时也不过是个孩子,不禁被靖阳郡主与素日完全不同的态度惊住了,但反应过来之后,他立刻意识到这几句话其中那沉甸甸的分量。
于是,薛璃用力点了点头,以十分郑重的口吻向着靖阳郡主保证道:
“璃在,珣在。”
然后,他带着几分小心,几分好奇,将小小软软的表弟从靖阳郡主手中接了过去。
棠溪珣一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带着点懵懂好奇看着将自己抱在怀里的薛璃,细细的手指伸出去,抠了抠他胸口衣服上的龙眼睛。
但随即,棠溪珣发现,父母和哥哥竟然放开了他,就把他留在这个陌生人怀里,转身向着那带他们来时的马车走去。
他一下子慌了,连忙在后面叫着“爹”,“娘”,“哥哥”,可是却得不到回应。
棠溪珣嚎啕大哭起来。
“你们为什么不要我了……我以后好好听话,好好吃药……我再也不说讨厌爹爹了——”
棠溪柏的脚步停下,终于再也忍耐不住,霍然回首!
他只看到,棠溪珣小小的身影被薛璃抱着,徒劳挣扎着将手伸向他们,最终,还是被那深深的宫宇吞噬了进去。
——多年之后,此时此刻。
还是在这样多情又凉薄的深夜里。
没有月色,星光黯淡,夜空深黑静寂,仿佛亘古不变的遥远背景。
棠溪柏站在那里,看着儿子变高的个头,变宽的肩膀,变得有力的身姿,挺拔而潇洒地迈入了宫门,一时百感交集。
这些年来,命运的魔咒如同枷锁一般死死扼住他的咽喉,让他时刻警醒,像是在努力躲过一场规模庞大的捕猎。
以至于得到这样微小的甜头,也不免让他在受宠若惊的喜悦之后,随之产生的是近乎卑微的不安。
一切都这样过去了吗?
棠溪柏总觉得蹊跷。
他不明白棠溪珣的身体是怎样恢复的,看起来稍微与自己接触一下,竟像是真的没什么问题了。
但那又不是单纯的疾病,而更像一道诅咒,如沉沉的暗影般笼罩在这家中的每个人头上,如今怎会如此轻易,说消失就消失了呢?
棠溪柏更加担心的,是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负面影响会对棠溪珣不利。
他想着,等棠溪珣从宫里出来,得找个时间好好说一说。
但另一方面,他又极其迫切地希望一切是真的就这么过去了。
这么多年的分离,对棠溪珣亏欠了太多,棠溪柏不敢奢求什么膝下承欢,床前尽孝。
只要往后,他们能时不时说几句话,一起吃顿饭,看着棠溪珣这辈子过得平平顺顺健健康康的,他就都够了。
他又在宫门口站了一会,才转过身,慢慢地离开。
*
棠溪珣走进宫中,握了握手中的木牌,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宫门在眼前沉沉合拢,忽然想到,入宫那一天的晚上后来是下过暴雨的,不知道他们三个有没有在外面站了很久?
怔然片刻,棠溪珣转过身来,沿着当年薛璃抱着他走过的路,走向了东宫。
从那天开始,棠溪珣就住在了这里,将东宫当成了自己的家。
他知道他早晚得搬出去,却从没想过,会是在那样仓促的情形下。
棠溪珣不禁又想起了宫变发生的那日。
头一天,他整整一日都没见着薛璃的人影,一问就说是殿下出宫办事去了。
棠溪珣心里觉得说不出来的不对劲,半夜特意爬起来,又冷不防去薛璃的寝宫里突袭了一趟。
他走的是两人宫殿之间相连的特殊通道,为的就是没有下人阻拦和报信,直接就能畅通无阻地进入薛璃的寝宫。
棠溪珣把靴子脱了,只穿薄袜蹑手蹑脚地走在薄薄的地毯上,溜到床前。
小的时候,他有时也会这么玩。
薛璃那会总是讲鬼故事吓他,棠溪珣气不过,就半夜偷偷爬起来,想也吓唬吓唬这个坏人,结果十次有七八次都会被薛璃发现,还会笑着把他捞到床上,强抱着他一块睡。
所以这事干到现在,棠溪珣已经非常熟练了。
他走过去,直接揭开帐子往床上一看,居然还是空的,被子上的褶皱都没变——薛璃根本就没回来。
棠溪珣有种被人瞒了什么事的不快。
毕竟,东宫所有的事务棠溪珣就没有不知道的,薛璃平日有事出宫,也都会跟他说一声,问问他想买点什么,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
于是,棠溪珣甩下帐子走了,出门的时候,跟伺候的下人说:
“你们若见了殿下就和他说,若是不想看见我,我搬出去就是了,没必要这样东躲西藏的,倒是做臣子的失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