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坐下,便听见自己身后不远处正有两人在低声议论。
“……以往跟在太子身边,多么风光得意,如今没了靠山,便落魄至此了,我瞧啊,简直比咱们还不如。”
另一人笑道:“咱们没那等曲意逢迎的本事,也没长了那么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不比人家状元郎能把太子爷哄得团团转,不过如今看来,不用像他那般受到牵连一落千丈,也是幸事了。”
“哈哈。”先头那人却低低笑起来,说,“这不是……没了一位皇子,还有一位么?只不过是福还是苦……自己清楚……”
他最后两句话的声音很低,却不大能听得清楚了。
坐在这位置的,往往是一些落魄宗族,往日里见了棠溪珣都是低头哈腰,上赶着巴结,心中大概嫉恨已久,如今他们议论的声音并不算小,显然不怕让棠溪珣听见。
棠溪珣笑着听了一会,忽然站起身来。
他这样的动作,将两个说闲话的人吓得一惊,猛然抬起头看向他,脸上都带着些警惕神色。
棠溪珣却根本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径直走上前去,取了一杯专门用于敬献皇上的御酒,冲着皇后和皇帝举杯奉觞而拜,说道:
“陛下,娘娘,圣恩浩荡,臣伏感五内,不胜惶悚,时逢春日,愿以此杯祝我西昌春熙九土,国威高张,祝二位椿龄永久,圣体康泰。”
他这一上前,一开腔,那个瞬间,几乎满殿都静了一静,随即又重新迅速恢复了热闹。
但正在谈笑的众人都不禁纷纷地竖起了一只耳朵,等着看皇上究竟是何反应。
隆裕帝一顿,随即笑了笑,说道:“清绰有心了。”
他接过棠溪珣手中的酒杯,拿起来缓饮了一口。
隐约能听到几声隐约的吸气,虽然皇上没有将酒喝干,但那是因为他素来注重保养,接受棠溪珣的敬酒,其中代表的意义已经引人深思。
相比之下,棠溪珣却眉目不动,淡定优雅,又不紧不慢地再向皇后奉觞,一举一动毫不出错。
皇后却将整盏的酒都喝光了,棠溪珣以手加额再拜,叩首谢恩。
皇后笑冲着皇上道:“陛下您瞧,光阴匆匆,孩子们也都长大了,小时候见着臣妾就扑上来的幼童,如今却成了个谦恭守礼的翩翩少年。臣妾瞧着喜欢的紧,想让他陪陪我,您许不许?”
皇上道:“皇后既有所愿,有何不可。”
于是,皇后笑着起身谢恩,又吩咐了内侍,将棠溪珣的桌案移到了她近前的位置。
棠溪珣行礼,上前,提起袍摆跪坐上去,手松开时,衣裾在软毯上铺展如同流霞。
眼下数百人济济一堂,面色各异,他却谁也未看,只是唇角带着从容谦恭的笑意。
此举不光证明了他的地位,也让人意识到,刚刚从禁足中放出来参加宴会的皇后,与皇上的感情似乎并未受到影响。
当然,这当中有多少是皇后母家极为尊贵的原因,只怕只有皇上自己心里才知道了。
总而言之,看来这事还得好好思量思量。
而刚才在后面议论棠溪珣的两人此时早已面红耳赤,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们先前说了那许多的话,棠溪珣一个字都没有反驳,但此举分明是在告诉他们——
我们刚才虽然同坐末席,但你们一辈子也就止步于此了,我却是想回到我曾经的位置上去,就可以。
这好比一个重重的耳光,此刻,棠溪珣看都没看他们,却让二人难堪害怕不已,一时没了声息。
这时却只听身后有个人说道:“李兄、崔兄,小弟敬二位一杯。”
两人转过头来,发现是陶琛。
这位户部尚书的外甥如今官途正顺,前途无量,又是自幼在棠溪柏和靖阳郡主郡主的膝下长大,这样的身份,能过来跟他们二人说话,让两人不由受宠若惊。
他们连忙站起身来,口中说着“不敢”,跟陶琛碰杯。
陶琛解释道:“我刚刚看见二表兄跟二位一起坐在此处,他突然挪位,二位的神色又有些不自然,所以过来瞧一瞧。”
他神色关切地说:“因为废太子之事,二表兄近来怕是心情不畅,若有冒犯之处,我代他向二位陪个不是,还请你们莫要见怪,多多体谅。”
这两人也知道陶琛是棠溪珣的表弟,眼看他言语谦恭,说话间直接把错处归到了棠溪珣的身上,不由都觉得十分熨帖,也立刻缓解了之前的尴尬。
那姓李的忙笑道:“无妨,棠溪珣大人年少成名,天之骄子,脾气骄傲些,我等也是明白的。只是若向陶兄这样亲和,便更能交心了。”
姓崔的也在旁边陪笑道:“是了,陶大人瞧着倒更像是棠溪尚书的亲骨肉,怪不得尚书和郡主疼爱您更胜亲子!”
陶琛微笑起来,口中道:“舅舅舅妈只是有恩于我,我如何能同表哥相比,二位可切莫这样说。”
皇上今日的兴致却似很高,待棠溪珣坐下之后不久,又笑道:
“方才皇后的话倒是也令朕一时感慨,江山代有儿郎出,眼见这新一代的年轻俊彦纷纷开始崭露头角,实在让朕心生快慰。恰逢今日盛宴,你们便也出来施展一番身手吧!”
“就……”
他想了想,问皇后:“射壶如何?”
皇后微笑着说:“陛下的提议,自然极好。”
皇上点了点头,又对坐在他下首的皇子说道:“两位皇儿便与朕一起坐在这里,当个评判吧。”
除太子之外,他膝下尚有穆王和瑾王两个儿子,其中,瑾王尚未成年。
太子刚刚出事,原本正是其他人往他们身上押宝的好时机,皇上却根本不让两位皇子下场,此举大有深意。
在众人的交头接耳中,棠溪珣也静静地观察着,他前世虽然没来,但此时的一切发展都和他后来听说的一模一样。
与传统的投壶相近,射壶也是将箭射入壶中,中的多者为胜的游戏,只是需要参与者骑在马上,手里拿着特制的小型轻弓相互追逐着出箭,这难度可高了不是一星半点。
又是在这么一场盛宴上,能胜,自然是风光无限。
而更加重要的是,以往这样的比赛都有太子参与,往往拔得头筹的也是薛璃,比试的结果几乎没有悬念。
今日皇子们虽不能下场,但也都有各自的侍读、母族和门下,谁能取代这份光彩,是大家都十分关注的。
很快已有不少人都纷纷离席更衣,表示想要参与,昔日的太子党这回却格外的沉默着,像是被风雨卷走了窝巢的鸟儿,与此刻的热闹格格不入。
但不管是热闹还是萧索,管疏鸿只是满心的没意思。
——一定是这比赛太粗浅了,他想。
在昊国,比的都是真刀真枪的对阵,打个畅快淋漓,热血沸腾才好,这里的什么射壶啊,赛马啊,简直就像幼童打闹似的,管疏鸿开始有点后悔他今天为什么要来。
真不知道自己那时是怎么想的,答允来这种破宴会,看这种破比赛,有这功夫回府躺着睡觉不好么?
这时,管疏鸿忽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说道:“我也参加。”
这说话声既不近也不大,却一下穿过重重嘈杂传入了他的耳朵里,令他转头看去——
只见棠溪珣换了一身银白色的骑装,走向了负责记录名单的礼官。
管疏鸿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装束。
棠溪珣姿仪翩翩,风华清雅,身上的书卷之气甚重,管疏鸿还记得他长发垂肩,双目含泪的样子,却没想到他也有一身劲装,头束高冠的潇洒。
那身银白色的骑装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棠溪珣的身形,高高竖起的发尾随着他转头的动作在空气中荡出半圆形的弧度,发丝聚成的那一点小小的尖,直好像从人的心脏上划过了一般。
管疏鸿怔然之间,听到身边“噼啪”一声脆响,微微一惊,立即掩饰般地抬起手,将半杯酒水一饮而尽。
他余光微扫,向着旁边看去,却见是附近有人瞧着棠溪珣看得呆了,把筷子落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