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舟给他的那方玉璧,他还好好地藏在身上呢!
谢舟静默了一瞬间,忽而伸出手,轻轻地压下赢秀头上翘起的发丝,刚刚压下去,那缕发丝又顽强地翘了起来。
谢舟:“……”真该好好地养一养这头发了。
言归正传,赢秀严肃起来,问了谢舟一个严峻的问题:“王……王氏那位长公子可曾给你传讯?”
前段时间琅琊王氏和建章谢氏才答应联手,等运河竣工后分治四洲漕运,如今琅琊王氏在江州深陷泥潭,理应朝谢氏求援才是。
寄给王守真的鸱鸮毫无音讯,不免让赢秀有些担心。
其实……那一巴掌,早就不疼了。
“不曾。”门客道。
他看上去并不关心这件事,俊美清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漕运货殖也不甚在意。
毕竟是相识四年的好友,赢秀多少有些放心不下。
少年在发愁,为了那个王氏子弟发愁,门客不动声色地观察赢秀的神情,漆黑幽深的眸瞳越加冰冷。
“你很着急。”
骤然被点破心事,赢秀也不觉得气恼,解释道:“他毕竟是我的好友,如今音讯全无,我实在放心不下。”
“……那我是什么?”门客低声问他。
声音低沉平静,清冷暗哑,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谢舟对他来说到底是什么?
赢秀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只知道谢舟很好看,性情良善温润,他喜欢待在谢舟身边。
至于别的,他从未想过。
是机缘巧合结识的好友,还是其他什么……
赢秀愣住了。
这个问题对刺客来说太难了,他活了十七年,十七年来接触的人只有爹爹,好友,上峰,还有即将死在他剑下的人。
显然谢舟不会是他的爹爹,这年龄也当不了爹爹,更不可能死在他的剑下,也许未来会是他的上峰……现在应当是他的好友吧。
好友……似乎又和王守真那种好友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是因为谢舟太好看了吗?每次看见他总是控制不住地脸红心跳。
刺客被难倒了,他磕磕绊绊地说:“我们是好友呀,难道你觉得不是吗?”他灵机一动,甚至还反问了谢舟,这下谢舟只能说是,或者不是了。
等了良久,久到赢秀听见琉璃灯里的烛火爆开两次灯花,他悄悄数着,想听听还有没有第三次。
第三次灯花也爆开了,哔剥一声响。
头顶终于传来门客低沉的声音,“嗯。”
刺客和门客,是一对好友。
赢秀没来由地有点失落,转念一想,好友是世上最好的关系了,他很快又高兴起来。
要和谢舟做一对长长久久的好友,好耶!
第20章
一夜过去,江州风云暗涌,短短一夕之间,宝瓶口决堤一案传遍了整个江州,江州别驾着人毁堤,意欲诬陷豪绅,这桩传闻无人不知。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百姓痛骂王誉,骂他怠慢职守,为了党争不顾国务。
坊市内,说书人唾沫横飞,明里暗里将王誉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锭银子被抛到铜钵中,滴溜溜地打转,清脆的响。
说书人惊讶地住了口,循声望去,却看见一个带着斗笠的金裳少年走出茶肆,没有回头。
赢秀压低了头上的斗笠,慢悠悠地穿过坊市。
昨日王誉想要推他当替罪羊之事,他还没忘记,现在也该让王誉好好享用一下这满城风雨。
可惜这风雨仅仅维持了不到一日。
当夜,王誉按照赢秀的叮嘱在渡口边抓到了准备乘船离乡的僮仆,这些僮仆都是微生氏的人,被派去毁堤。
微生悯被刺客拦下审问后,回到家中辗转反侧,打算连夜把毁堤的人全部送走,好巧不巧,撞上了等候已久的王誉。
人证有了,如此一来,微生氏毁堤之事证据确凿,再加上昔年的卷宗,足以证明微生氏恶贯久盈。
数罪并罚,如今被压入延尉狱的,从涧下坊的百姓换成了微生氏满门,朝廷明发上谕,择日问斩。
微生悯蓬头垢面跽坐在窄牢中,忽地想起那位带着银白覆面的刺客说,他不杀他,南朝律令自会杀他,今日便应了谶。
天光刺目,铡刀落下。
恍惚中,豪绅又想起黑衣刺客那双清亮明澈的眼睛,与公堂上那个儒生的眼神重叠。
他们是同一个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鲜血溅了一地,红艳艳的素练在半空中飘扬。
围观者议论纷纷,都说那位远在建康的皇帝,杀人的诏书一向很快,这次为免也太快了些。
一纸皇命,江州再次血流成河。
微生氏毁堤主犯斩立决,其余涉案人等流放的消息传到赢秀耳中,他正坐在客舍的乌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肩膀上毛茸茸的鸱鸮,鸱鸮黑乎乎,圆滚滚,像极了一只黑汤圆。
时隔三日,他终于收到了鉴心的回信。
鉴心在信里向他道歉,说不该打他那一巴掌,又说已经好好罚过王誉,请他快些回来,早日搬回王氏私邸,协从处理编户齐民之事。
眼下微生氏倒台,江州豪族人人自危,谁都不敢在这风口浪尖上妨碍朝廷国务。
即使江州豪强的把柄还未全部调查清楚,琅琊王氏奉朝廷之命编户齐民已然没了多少阻碍。
他是琅琊王氏的刺客,别说协从料理国务,就是叫他提剑刺杀,也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要回去吗?
少年在天光下捏着那张细长的纸条,卷了又舒,舒了又卷,直到把纸条弄得皱巴巴。
才搬来没两天呢,他不想这么快就搬走了,搬走就不能时时见到谢舟了。
不想离开谢舟,谢舟那么漂亮……
一道微不可察的声音在赢秀心底响起,他终于停下动作,提笔在纸条反面写了一行字,随后绑在鸱鸮脚上。
他会回去帮忙,但是,他不会搬去王氏私邸,也不会搬回小秦淮的酒肆阁楼。
而且,鉴心得帮忙把他的房费给交了。不然他只能找个时间出去赚点外快了。
赢秀十分穷酸地想着。
所幸鉴心很快便让鸱鸮把银票送来了,还叮嘱他在门客府上要小心行事,处处谨慎,万万不可得罪人。
下面一行小字,若是真的开罪了贵人,速回广陵王氏祖宅避难。
收起纸条,将银票交给谢舟的时候,谢舟明显愣了一下,俊美清冷的脸上似乎多了一丝极浅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还以为……听闻琅琊王氏脱险的消息,赢秀会迫不及待地搬回王氏私邸。
毕竟,他甚至帮了意图算计他的王氏家臣,那个似乎叫做王誉的人。
“我不要银票,”白衣门客静坐着,任由少年双手捏着那几张银票,全然没有伸手接过的意思,“你是我的友人,想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
——想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
赢秀耳畔止不住地回响着这句话,他感觉心脏没来由地发烫,发热……难道是上次的风寒还没好?寒气甚至深入肺腑了?
他晕乎乎地坐在门客对面,一把把银票拍在案几上,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谢舟:“你视我为好友,我更不能占你的便宜了,你就收下吧,不然我……”
不然我就不在这儿住了?不对不对,他才不要说这种违心的话。
不然他就……就……
少年犹豫半天,也没说出个不然所以来,门客笑了一下,很轻的笑声,却叫赢秀有些脸红耳烫。
他说不出什么威胁谢舟收下银票的话,而且似乎本来也没什么能威胁谢舟的……
人家好心收留了自己,自己却没有什么能够回报的,这个认知让赢秀不免有点沮丧。
他其实可以帮谢舟刺杀政敌,但是由于不能暴露自己的刺客身份,这条路也断了。
“赢秀,”谢舟轻声唤他,“我倒是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