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从刺客到皇后(34)

2025-09-05 评论

  沅水里的水神有这样大的肚子吗?一下就可以吃掉十几车的粮食。

  堤坝上寂静了半响。

  “还不快堵住她的嘴!免得冒犯了水神!”

  骤然有人低声呵斥了一句。

  小卒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地捂住这孩子的嘴,力道很轻,生怕弄伤了她。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孩子有什么错,只不过是说了实话。

  江风吹起赢秀的金色袖袂,他一早就来了,混迹在百姓中,看着方士祷告上天,看着士族摇扇清谈,看着一桶桶米面哗哗倒进沅水,像是下了一场泼天的雪雾。

  倘若真的有水神,只怕水神已经胀死了。

  天穹上骤然掠过几行黑点,拍着羽翅,忽而冒着滚滚江水东去掀起的朔风,径直低飞而下,将白米衔在口中。

  不过是鸟雀争食,方士和士族看了一眼,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下一刻,却见到一只漆黑的鸱鸮口衔白米,急冲而上,飞到百姓头顶,在半空将白米撒落下来。

  像是下了一粒雪,滚在尘埃里,无声无息。

  ——也许只是那只鸱鸮没有衔稳罢了。

  士族如此想道,方士则面面相觑,整个南朝,再也没有人比他们更懂得利用异象唬人的路子。

  正如方士预料那般,一只只鸱鸮此起彼伏地冲下堤坝,衔米而上,再将白米抛给百姓。

  如此循环往复,一刻不歇。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水神赐福!要把粮食还给我们!”

  此话一出,原本安静的百姓瞬间躁动,几个孩童率先冲破拱卫的官兵,一股脑地跑到犊车面前,争抢着粮食。

  两位副官的脸色骤变,沅水运河不止是江州漕运,更是关乎着扬州江州荆州三州的漕运,倘若其他三州出了什么意外,岂不是要怪罪到他们头上。

  “快把这些小刁民通通抓起来!”副官喊道。

  “上官且慢,”一道清亮的少年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声音不大,足以让堤坝上所有人都听清。

  “既然水神派遣了鸱鸮还粮于民,您何必阻拦?难不成是有意和沅水河神作对?”赢秀语气平静,字字尖锐。

  他今日没有穿金裳,穿了一身布儒,看上去与寻常百姓无异,偏偏生得清秀灵动,白净清澈,有世外之风,气质殊异。

  秀气中杂糅着锋利,看一眼便让人晃神,再也移不开目光。

  “你是何人?”

  士族官绅不曾开口,一名僮客代为问道。

  “我来替沅水水神诘问诸君。敢问诸君,既是祭神,为何要在此倾倒粮食?”赢秀不答反问。

  只有方士才能通鬼神,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少年又是什么东西?口口声声说着替水神诘问他们。

  真是胆大包天。

  胥吏急匆匆而来,低声对两位副官说了几句话,两位副官神色微变,没有命人阻拦赢秀,只是静静地冷眼旁观。

  明明只要一句话便能将这胆大包天的少年抓起来,但是在场地位最高的两个人都没有发话,其余人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也没有主动开口。

  然而祭典着实耽误不得。

  羽衣方士怀抱鏖尾,解释道:“祭祀水神,自然要用稻米去祭祀,以求元亨利贞,风调雨顺,水运亨通。”

  话罢,方士逼问道:“老衲倒要问你,为何要阻拦祭典?莫不是成心想要四洲水运不利,百姓不宁?”

  赢秀依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当着众多目光,反问道:“我有个问题想问诸君,是水神大,还是百姓大?”

  方士沉默半响,副官不耐烦地答道:“水神高兴了,风调雨顺,百姓自然高兴,何来大小之分?”

  “这位大人说得好,”赢秀反而赞道,“想要水神高兴,自然要按照水神的法子来。”

  此话一出,士族和方士互相递眼色,递来递去,也没明白这少年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圣贤书上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沅水有余,而百姓不足,理应由沅水来补益百姓。”

  少年的声音清晰明亮,掷地有声,压过重重浪涛:“此为行天道,诸君行的是人道,届时水神怪罪,诸君该向水神请咎才是。”

  绕来绕去,江州的士族官绅总算听明白他的话,这少年的意思是,要停止往河里倒米。

  不然,他们就是行人道,不尊天道,不敬水神。

  从来只有他们用鬼神之说来压人,何曾有人胆敢用鬼神之说来压他们?

  方士冷笑了一声,“什么人道,天道,按照你的意思,难不成祭祀水神,还要水神给百姓献上祭品不成?”

  当着众多贵人的面,赢秀往前几步,一直走到犊车旁,指尖按住盛满白米的木桶,语气坚定:“借鬼神之名,欺压百姓,诸位是忘了永宁元年,陛下是如何处理这类案子的么?”

  永宁元年,十二岁的昭肃帝践祚,一道诏书,几乎杀尽京师内外的方士。

  一夜之间,多少香火鼎盛的道场,寺观,被清算,剿灭,此举震惊南朝。

  有官吏冒死上谏,头戕龙柱,血溅丹墀,据说触柱后那官员一息尚存,皇帝只是看了一眼,便命人给他收尸下葬。

  自此,原本风行南朝的鬼神之风一度泯灭绝迹。

  两位副官正在犹豫,他们还不至于被少年区区几句话吓唬,却不得不思量他说的话。

  毕竟,那可是昭肃帝,闻名汉羌的暴君,暴虐之名传遍江左和关内,一听到他的名号,就连饮血茹毛的羌部也惶悚不安。

  更何况,他们只是副官而已,都尉,延尉,江州牧三人都告病在家,明摆着是要他们当草靶,来日东窗事发,承受天子怒意。

  “你说行天道,要如何个行法?”副官试探道。

  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如何撇清自己的责任,把自己摘出去,至于什么祭神,沅水开闸,说到底都是上面那些沉迷谈玄的贵人的意思。

  奉命办事,糊弄糊弄,也就罢了。

  此番前来,赢秀做好了拿出令牌的准备,那道冰冷华美的白玉令牌正贴在他的心口,随着他紧张的呼吸一起一伏。

  没来由地给他一种错觉,谢舟就在他附近。

  “要行天道,自然是将粮食赠还给百姓,只多不少,以表水神恩泽。”赢秀道。

  还粮与民?

  在场的士族和豪绅对视一眼,别人心里不清楚,他们可是一清二楚,江州的百姓每人征收二石米面,加在一起擢发难数,摆在犊车上用来祭神的不过是十之一二,真正的大头全部都在他们的私库中。

  已经吞下肚子里的,怎么可能因为这少年的只言片语,就要还回去?

  副官轻轻颔首,无意与他纠缠,只想快些把这个少年打发走。

  方才僮客告诉他,这少年从前因为涉及宝瓶口溃提一案,自请入延尉狱,不到两个时辰,江州牧亲自提人,只为把那少年平安送走。

  可见这少年来历不凡,许是幕后有贵人撑腰也未必。

  至于还粮的事——

  就交给他们自己处理。

  为官四十年,谨小慎微,不得升迁,从未收授过贿赂的副官如此想道。

  他是两袖清风,另外一个副官却道:

  “别听他胡说,来人,直接把米面都给本官全部倒下去!”

  倒个一干二净,自然也就清白了。

 

 

第28章 

  赢秀指尖微动, 下意识想要拿出藏在袍裾内的令牌,那是谢舟给他的。

  谢舟虽是国相的门客,然而国相远在建康, 而谢舟却身处江州, 相隔千里, 显然是不受主公重视。

  倘若因为此事连累了谢舟……

  赢秀的指尖微紧, 扣在玉佩上,犹豫了一下。

  手执长矛的官兵已然走到他前面, 四面夹击, 要将他拿下——

  百姓越加躁动,不少涧下坊的百姓呼唤着小恩公, 一群人骤然冲破官兵的防线,霎时间抱紧犊车上的木桶,挡在赢秀眼前。

  木桶里盛的白米晃晃悠悠,险些倾倒, 百姓心疼地掬起白米,将木桶稳稳当当地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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