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一手提灯, 一手牵马,盯着散漫坐在人辇上的红衣公子。
高平郗氏故籍中原衮洲, 如今位于江左宁洲。
宁洲与江州相隔甚远,郗谙在宁洲是霸王,到了江州,多少也得顾及当地官署的面子。
郗谙往后一仰, 双手搭在漆红圈椅上,轻轻睨了赢秀一眼, 随后闭了闭眼,府兵察言观色,缓缓让开一条道。
赢秀朝副官道了一声谢,走了出来, 径直走向谢舟的马车。
坐在车轼的车夫是陌生的面孔, 倒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语调,让赢秀莫名有些熟悉之感。
……似乎在哪里听过?
他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也不纠结,看见车夫温和中透着恭敬的笑容,赢秀也回以一个礼貌的笑。
少年登上车轼, 弯着腰,伸手撩开雪色绣月的车帷,茶雾扑面而来,一时间朦胧了视线。
视野中,白衣门客静坐在其间。
谢舟手里握着那枚符节,正低头端详,长睫低覆,眸底情绪显得有些莫测,闻声抬眸,朝赢秀看来。
赢秀挨着他坐下,小声道:“我今日用了你的符节。”
早知道此物如此贵重,他说什么也不用。
“你……”见谢舟没有说话,少年犹犹豫豫道:“这东西,你是从何而来的?”
他向来有话直说,既有疑窦,便要问个清楚明白。
那道执掌生杀大权的符节静静地躺在门客指尖,赢秀目光微移,注意到那只手骨节明晰,根根分明,青筋在灯下显得有点……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赢秀下意识垂眸,细睫扑闪一下,盯着马车地面,安静不动了。
“倘若我说,这就是我的东西,”
谢舟顿了顿,低眉,乜着少年漆黑的发旋,两缕金色发带顺着鬓边垂落,拂着白净秀气的脸,贴着下颌。
不知怎么,少年似乎成心低着头,有点不敢看他。
“——你会如何想?”门客问出了这句话。
刺客没有动静,仿佛骤然僵住了,高瘦的脊背僵直,过了半响,他终于抬起头。
赢秀先是一脸不可置信,慢慢地,震惊化为感动,清澈明亮的眸瞳睁得圆圆的,像极了麋鹿的眼睛。
他张开嘴,声音干涩,还沉浸在震惊中,从喉咙里发出一道声音:
“祖传之物,怎么能随便借给我?”
谢舟:“……”
下一刻,少年扑了过来,伸出双手,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脑袋拱在他怀里,一口气叮嘱:“谢舟你以后不能再这样了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借给别人万一别人拿了就跑你找谁说理去幸好这次是我下次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少年刺客一口气说完,抬起头,下颌顶着门客的胸膛,眼睛有点湿润,闪着一点晶莹的细光,细看满是感动。
……在说什么呢?
谢舟有点困惑,随手将符节放在一旁的矮案上,手停在半空,试探着,轻轻摸了摸少年圆润的脑袋。
他甚至仔细地拨开发丝仔细瞧了瞧,嗯,没受伤。
赢秀在谢舟怀里左右张望,试探着伸出手,指尖轻轻伸向矮案,门客不动声色,静静地凝视着怀中人的小动作。
那只纤细漂亮,横陈着些许伤疤的手碰到了符节一角,顿住了,随后五指合拢,一把抓住。
少年双手握住符节,郑重地递给谢舟,满脸凝重:“祖传之物一定要收好,不要随便放在一边,万一弄丢了怎么办?”
他语气里满是痛心,对谢舟这种毫不在意的态度痛心疾首。
“祖传之物……?”
门客很困惑。
见他不接,少年捧着符节的手开始作祟,钻进门客雪白广阔的广袖内,摸索着贴身暗囊的位置。
不知碰到了哪里,门客骤然闷哼了一声,单手攥住了赢秀一双手,牢牢钳制住两只纤细的手腕,少年的手肌骨匀亭,覆盖着薄薄一层纤韧的肌肉,在手指下溢出一点雪白。
两人就这般胶着,任由那抹符节从指尖贴合处,往下滑落。
“咚。”
冰凉白玉坠在地衣上。
赢秀大为心疼,扭头看了谢舟一眼,眼中写着“你真是个败家子”,勉强抽出手,弯腰便要去拾。
隔着衣裳,依稀可见赢秀清癯细瘦的腰身,弓着腰,垂首低头,发丝散落几缕,浓墨般的黑,细细柔柔的一线,在灯下并不分明,轻轻扫到谢舟手上。
“捡到了!”
赢秀兴高采烈直起身,手里托着那枚符节,硬是塞到了谢舟手里。
“我看书上都是这样写的,大臣将军对皇帝有很大的功劳,皇帝赏赐了他们免死金牌,过了好久好久,大臣的后人犯了错,拿出免死金牌,皇帝就会放过他们。”
赢秀喋喋不休,把自己从书上看来的全部说了出来,末了,眼睛亮亮的,问谢舟:“你这个符节也是这样得来的吗?”
赢秀满心崇拜地看着谢舟。
谢舟握着那枚带着淡淡温度的符节,怔了一会儿,心想那些人都往海匮阁里送了什么书,在少年满眼期待地注视下,只道:“嗯。”
勉强也算是祖传的吧。
赢秀问完了,便到他问了。
“方才那个人,与你有何关系?”门客语气温凉平静,看不出异样。
赢秀被转移注意力,无暇追问符节的来历,骤然沉默下来,故作轻松道:“勉强算是一个故人。”
回想他和郗谙的过节,那真是说来话长,不提也罢。
只是,高平郗氏如今盘踞宁洲,郗谙怎么会出现在江州?
他是为何而来?
……故人么?
看起来他们似乎有点龃龉。
那个郗氏子弟喜欢赢秀,赢秀却浑然不觉。
谢舟眸底的笑意慢慢褪去,平静漠然,他示意赢秀靠过来,随后慢悠悠地抚摸着赢秀柔软的发丝,指尖穿插,替他解开发带。
门客细致地替刺客整理好一头漆发,养了一段时间,赢秀的头发宛如一帘光滑的绸缎,仿佛天底下最柔软的墨,流水般贴在他的掌心。
很漂亮,尤其是他清澈的眼眸中闪动着,那种名为信赖仰慕的情愫。
剑锋上的冷光,如今轻柔温顺地落到他手里。
赢秀眯起眼,像一只慵懒的大猫,靠在谢舟怀里,享受着对方给他打理头发。
想来谢舟消息灵通,应当也知道了今日在堰口上发生的事,只是不知为何,竟是只字未提。
他有点担忧谢舟会责怪他多管闲事,如同上回长公子不能理解他为何执着于一个白丁的死,思及此处,赢秀小心地解释:
“那些粮食倒进沅水里好浪费,我之前饿过肚子,所以不想让他们也饿肚子。”
赢秀顿了顿,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脸上有点歉意,“我不知道水神会不会饿肚子,应该不会吧,书上不是说,神都是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吗。”
倘若水神真的要靠五谷为生,那它应该自己下地锄禾,而不是拿百姓的粮食。
“你做得没错,”头顶传来谢舟低沉的声音,“任何时候,永远都不要怀疑自己。”
青年温和平静的语调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力量,慢慢让赢秀也平静下来,一颗心稳稳当当地揣在胸膛里。
少年高兴起来,轻轻地在谢舟怀里拱了拱,差点把谢舟刚刚梳理好的头发打乱。
谢舟握着金色绫绡的手一滞,停在半空,等到少年平静了,才继续以手为梳,一下一下地梳理着赢秀漆黑的发丝。
至于那枚符节,趁着赢秀不注意,谢舟随手放进了他的袍裾里。
应当打一个绺子,系在赢秀腰间。
旁人看了,都知道赢秀背后站着的是当朝天子,如此一来,赢秀要做什么,谁也不敢来阻扰他。
合该恭恭敬敬地跪在他面前,让他一路坦途,无事不利。
符节轻轻地坠落袖内,赢秀怎会不知。
他无端想要偏过头,看一看正在为他梳头的谢舟,此刻是怎样的神情,应当是眉眼低垂,眼睫微覆,漆黑幽深的眸底倒映着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