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想要回头,又生怕一个扭头,导致谢舟功亏一篑,只能静静坐着,心怦怦地跳。
琉璃色的灯罩内,一抹火焰缓缓燃烧,烛光向上,灯影在下,车壁上两道人影,像画一样。
一线烛光,几道黑影惊起归巢的鸟雀,急匆匆的脚步声响彻琅琊王氏的私邸。
几位王氏门客挑着长灯,快步疾行在长廊上。
长公子门下的刺客,居然手握天子符节,光明正大地现身在沅水祭典上。
不知是不是长公子授意,倘若不是,那刺客瞒着长公子,擅自妄为,公然与江州官署叫板,为长公子招惹祸端。
——何谈忠心二字?
既然没了忠心,留他性命,那便是养狼为患。
第31章
一只鸱鸮振翅飞来, 越过一重重高琢的乌黑檐牙,落在窗前。
“笃笃——”
鸱鸮用鸟喙轻轻叩击窗牖,响过两声, 窗棂骤然被拉开, 穿着雪白亵衣的少年赤脚站在窗前, 伸出手, 任由鸱鸮落在他的手背上。
还不等落下支摘窗,又一只鸱鸮疾飞而来, 化作一个黑点径直射入窗内, 后面紧跟着一只新的黑点。
瞬息之间,赢秀肩膀上, 手背上站满了鸱鸮,他愣了片刻,确认不再有新的鸱鸮飞来,迅速合上了支摘窗。
少年披着及腰的漆发, 跽坐在临窗的矮榻上,茶几上立着一盏昏黄琉璃灯。
借着烛光, 赢秀将一只只鸱鸮上的信条解下来,一目十行地看完,剑眉微微蹙起。
这些都是交好的同僚给他发的,提醒他琅琊王氏已经知晓今日沅水祭典之事, 有几位门客怀疑他的忠心, 提议让长公子除掉他。
眼下有两条路,一是逃,二是佯装不知,找机会向长公子表明忠心。
烛影晃动,蜡泪一寸寸往下, 宛如赢秀缓缓下沉的心。
他静坐了一会儿,随后转身打开窗子,悄悄放飞鸱鸮,少年披发坐在窗前,看着一个个黑点飞向远处一片高远的无边墨色中。
这些鸱鸮尚有归路,而他却前路茫茫。
一声细响,一个黑点擦过尚未彻底合拢的窗棂,径直地飞到案几上,抖了抖翅膀,在檀木案上踱步。
赢秀认得这只鸱鸮,尾羽衔彩,远看是黑,细看是彩,这是属于琅琊王氏长公子的鸱鸮。
鸱鸮细细的脚踝上黏着卷成细筒的信条,不知里面是何内容。
少年刺客注视着那道细简,良久,他终于伸手去揭。
琉璃灯下,字迹隽永清晰,上面写着——永宁八年广陵道上,若是无你,某亦无今日。待你如臣属,是某之过,愿扶危原谅兄长。
薄薄的信条几乎被贴在琉璃灯罩上,帛纸泛着微光,每一个字都清晰彻骨。
赢秀看了很久,兄长二字,让他想起一些遥远的记忆。
永宁十年,他闲来无事,帮着城中的佃农锄禾,恰好撞见游历至广陵的郗谙,少年士族率众出游,在麦野上策马践踏稻谷,还要纵马踢打佃农。
为了在马蹄下救下佃农,他打伤了马的眼睛,导致郗谙被疯马踩断腿,落下了跛足。
高平郗氏大怒,要打断他的四肢报复,琅琊王氏的主公要把他交出来,平息郗氏的怒火。
彼时生母去世,势单力薄,独自留守广陵祖宅的王守真站出来,说他是他的兄长,若要问罪,只管冲着他来。
再后来,他们就成了政客与刺客。
赢秀凝视着信条,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鸱鸮,圆滚滚的鸱鸮把脑袋主动贴向他的手,蹭了蹭他的手心。
几重楼台水榭外,一处静室内。
一道道重帷帘栊后,一切静默无声,甚至不闻长夜里的风声鸟雀声,显得尤其威严肃穆。
铺天盖地的黑暗中,连枝灯静静燃烧,在檐墙上投射出一道巨大可怖的影子,一道宽阔长案后,身影的主人独自坐在龙椅上。
高瘦,清冷似铁。
悬镜司的人来报,说是有四五只鸱鸮进了赢秀的屋子,应当是琅琊王氏的人给他传讯。
至于传了什么,暂且不得而知。
皇帝没有在意,面前的长案上,摆着四大衣冠士族最新的动向。
建章谢氏身处京畿,看似隐逸世外,私下发了密函给据守方镇的谢氏子弟,命他们小心谨慎,切勿行差踏错。
居二的琅琊王氏更不必提,潜心想要争夺四洲漕运,以此垄断货殖,敛尽水上锱铢。
远在交洲的谯国桓氏,安静蛰伏,丝毫不显山露水。
高平郗氏,意欲来分一分四洲漕运,派出少公子郗谙,先行试探江州两姓的虚实。
郗谙。
两个黑色的字迹,静静地躺在帛书上。
皇帝指尖轻点,那道字迹微微陷了下去,显露出淡淡的阴影,在灯下蒙上一层难言的阴霾。
永宁十年,赢秀与郗谙的过节并非无迹可寻,来龙去脉在皇帝面前一览无余。
当年,郗谙要求折断赢秀的四肢,给他赔罪,王道傀原本答应了,是王守真动用了母族遗留下的势力威胁,并且告诉王道傀,赢秀武艺高强,将来会是琅琊王氏一柄无往不利的刀刃。
自此,赢秀成为了刺客。
那一年,他才十五岁。
十五岁的赢秀,是什么模样?
无案可稽。
……
翌日一早,赢秀去见了王守真,王氏府邸静悄悄的,路过的门客神色如常,一如既往地朝他点头示意。
倒是交好的同僚神秘兮兮地凑上来,一脸好奇,小声问赢秀:
“你昨夜做了什么?那群门客吵着闹着说什么养狼为患,长公子起先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后来把吵得最厉害的两个给处置了。”
赢秀没说话,反问他:“你们把鸱鸮借给我,可曾有人置喙?”
同僚一愣,爽朗地拍了拍赢秀,“他们哪敢呀。倒是你,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符节?那可是使持节,往大了说,是钦差,身负皇命,有便宜处置之权。”他压低声音,神色有点严肃:“就连长公子,兴许也没见过那玩意儿。”
赢秀一下愣住了,低声问他:“……符节可以祖传吗?”
同僚被他问得怔住,随意笑了笑,“这儿我倒是不知道,如果皇帝不收回去,应当可以世世代代传下去吧。”
——倘若谢舟给他的符节不是祖传的,又会是什么?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一闪即逝,由于太过不可思议,赢秀只当是自己多想,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走进中堂,一眼便能看见身着紫袍袖衫的雅正青年正在堂前等候。
恰好青檐下垂下一帘断线般的露水,滴答滴答,刺客和政客便隔着朝露,遥遥相望。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许是近来看的卷牍太多,赢秀脑海中莫名浮现出这句话。
王守真没有提起昨夜之事,他抬手沏茶,如同往常一般,给赢秀沏了一壶绿阳春。
茶香氤氲,广陵的春水绿雾扑面而来,仿佛又把赢秀带回了住在琼花台那两年。
两人静默片刻,王守真终于开口劝诫:“谢舟既然能拿出天子符节,足见他不是一般门客,在他面前,切莫掉以轻心。”
他只字不提赢秀昨日公然与官署叫板,在百姓中积蓄民心之事,因为此事,那些老谋深算的门客断定赢秀有不臣之心,为了博得声望做戏。
惟有王守真知道,赢秀纯粹是不忍看见那些豪绅浪费百姓的粮食,想要替他们把粮食要回来,仅此而已。
政客最是多疑,兄长却不会怀疑自己的弟弟。
赢秀轻轻颔首,“我会注意的。”
门客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弱小,而且似乎也不需要他保护,如此一来,他就不必为了谢舟离开琅琊王氏。
琼花台共处两年,王守真最是熟悉赢秀的性子,知道他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能暗暗叹了口气。
孩子长大了,有了喜欢的人,他还能怎么办,只能小心照看着。
想来,以赢秀的武艺和轻功,倘若来日他想要脱身,应当也不会太难。
提起正事,王守真面色微肃,毫不避讳地将江州如今的局势一一和赢秀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