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琅琊王氏亲手栽培的刺客。
派这样一个年轻、率真的少年刺客到他面前,意欲何为?
谢舟是想杀掉赢秀的,但他还没看过赢秀真正的轻功,他决定看一看,看完再杀。
赢秀浑然不知,他只觉得脖颈后面忽然有点凉,在秋高气爽的时节寒毛倒竖,可能是昨夜吹江风受寒了,回去得加多一床被子。
将莲花递给谢舟,赢秀还有点不好意思,这几年刺杀的士族多了,他渐渐也懂了些门道,门阀士族之间互相赠礼送的都是贵重又风雅之物。
像这种水里遍地都是的莲花,恐怕有点上不得台面。
谢舟接过花,一手抱着草料,一手抱着莲花,莲花上面还有湿漉漉的水珠,弄湿了雪白袖衫。
谢舟深深看了莲花一眼,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多谢。”
曾经有人用花给他下毒,后来那人捧花的手被折断,筋骨碾碎,手脚尽断,死在零落一地的花中。
从此再也没有人敢给他送花。
赢秀,以及幕后的琅琊王氏,是在借此试探他的底线么?
更凉了,明明是正午时分,脖子却凉嗖嗖的。
这地方如此寒凉,足见谢氏对谢舟到底有多不上心。
赢秀清峻的眸瞳多了一丝怒意,他伸手接过谢舟手上的草料,放在雪鹿面前,十分怒其不争道:“谢氏竟然如此对待自己的门客,要你亲自来喂鹿,你为何不和他们理论理论?”
谢舟缓缓垂睫,目光古怪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竟然有些看不穿这个少年到底在想什么。
门客?谢氏?
他将他认成了了建章谢氏的门客,还是那种备受冷落的门客。
谢舟显然已经被欺负惯了,听到要争一争,漂亮殊绝的眉眼依旧冰冷淡漠,像是麻木了,赢秀甚至还从中看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惊讶。
赢秀有点同情谢舟了,身为门客却不得重用,不像他,和鉴心互为好友,互相扶持。
“你别怕,”赢秀鼓励他,“我教你轻功,以后若是你想离开谢氏,另投明主也方便些。”
说着,少年骤然一跃而起,飞身跃上青竹,稳稳地立在竹尖,鼓起的袍裾迎风飘扬,轻捷得像一只充满灵气的白鹭。
枝摇影动,映照那张平凡秀气的少年面孔。
谢舟立在原地仰视他,若有所思道:“这是你真正的脸么?”
此话一出,赢秀差点从树枝上跌下来,他迅速稳住身形,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何出此言?”他语气认真:“人还能有第二张脸不成?”
赢秀会易容,擅长用特殊的脂粉和白泥改变骨相容貌,除了身形不能改变,他可以在短时间内变成无数个人。
意料之中的回答,谢舟没再追问,赢秀有一双漂亮的眸瞳,清澈见底,熠熠生辉,看着这双眼睛便知道他真正的脸到底有多秀致灵动。
“来,我教你轻功,”为了尽快略过这个话题,赢秀飞身落在谢舟身侧,伸手拉起谢舟,手腕用力,轻轻松松地拉着他往屋脊上飞。
埋伏在屋脊兽后面的弓手万万想不到昭肃帝竟然会和那个少年飞上屋脊,惊得睁大了眼,迅速往后退去,各自寻觅藏身之地。
手腕被隔着袍裾握住,少年的手是温热的,肌骨匀停,秀美纤细的手臂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这是一双用惯了剑的手。
谢舟忍着陌生的触觉,任由赢秀拉着他的手飞上屋脊。
赢秀只觉谢舟的手臂有点冰冷,像铁,肌肉虬结,隐隐能感受到跳动的青筋。
分明是一身白衣的漂亮门客,怎么感觉比他这个刺客还猛。
……是错觉吧?
方才他踏入庭院,似乎能感觉到暗处有很多人,屋脊上也有,余光中甚至能隐约看到箭镞反射的寒光,现在却看不到一个人,也是错觉吗?
回去真得加多一床被子了,被江风吹糊涂了,赢秀心道。
立在屋脊上,天高海阔,甚至能看见远处奔流不息的沅水,滢滢江水一碧万顷,像一块青色玉璧。
赢秀无心看风景,想趁谢舟不注意偷偷看他,一转头却被逮了个正着,对方白衣在风中舒卷,淡然平静,漆黑的眸瞳正望着他,眸底带着探究:“你有什么目的?”
……这是可以说的吗?
看着这张世无其二的脸,赢秀耳尖有点发烫,诚恳道:“我想多看看你。”
说完这句话,赢秀瞬间后悔了,这样说话岂不是显得他像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士族说话都是很含蓄委婉的,这也太直接了,谢舟会不会觉得他是个泥腿子……
谢舟沉默了,似乎没想到他说话如此孟浪,问道:“……仅此而已?”
一个刺客,蓄意接近他,只是为了多看看他?
赢秀使劲点头,忍不住夸他:“你比神仙还好看。”当世名士多尚玄,这样夸谢舟应当没错。
谢舟不喜欢神仙,也不信神仙,甚至是厌恶鬼神之说。
但眼前的少年眼睛亮晶晶地夸他比神仙还好看,就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他的唇角轻轻勾了一下,伸手触摸少年乌秀的眼睫,语调温柔:“有没有人说过,你这双眼睛真的很好看?”
对方的手指骨明晰,指腹冰冷森寒,触碰眼睫的刹那,赢秀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一股危险感不受控制地攀上脊骨。
这种感觉好奇怪……
比锋利的剑锋穿进血肉还要古怪,像是被沸水轻柔地烫了一下,又像是被花落了满身。
少年刺客被这种前所未有的刺激惊得愣在原地,直到对方收回手,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眼睛?没人说过我的眼睛好看。”
能近距离看见他眼睛的人,大部分已经死了,剩下那两三个人都知道他的身份,或多或少畏惧他的武艺,不敢直视他,更别提夸他的眼睛好看了。
赢秀从来不觉得自己的眼睛好看,突如其来的夸赞让他受宠若惊,轻轻笑起来,眼眸弯弯。
更好看了。
谢舟凝视着赢秀的眼睛,似乎有点明白琅琊王氏的谋算了。
轻功不是短时间就能学会的,赢秀给谢舟演示了一遍,轻捷地在各处屋脊上飞来飞去,踩着檐栱,动作隐秘,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仿佛是天生的刺客,生来就适合在黑暗中潜行。
“天色不早了,”赢秀飞回谢舟身边,拉着他下了屋檐,双双落在地面上,“我该走了。”
作为一个刺客,刺杀时用过的易容本不应该再用第二次,为了来见谢舟,他不惜用了第二次,已然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为免牵连谢舟,他还是快些离开才好。
谢舟没有说话,俊美冰冷的脸上没有表情,眉眼冷清萧肃,像是在犹豫。
难不成是在犹豫要不要挽留他?
赢秀顿时心软了,哒哒哒地走到他面前:“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谢舟看着他,轻轻点了头。
埋伏在各处的弓手见势将弓箭抬高了些,解下蓄势待发的长箭,锋利的箭镞被放回箭筒。
赢秀浑然不知自己逃过一劫,飞身跃上乌檐,转过身朝底下的谢舟挥了挥手,大声道:“我还会再来的!”
袍裾飞扬的少年像一只白鹭飞走了,走的时候说自己还会回来。
商危朝脚步无声地走到昭肃帝身后,方才他一直在竹楼上,随时准备弯弓射箭,只需一箭,便能生擒那个名为赢秀的士族刺客。
生擒。
他察言观色,猜测昭肃帝应当是想生擒那个少年刺客的。
但谁能想到——
往日满手鲜血,杀人不眨眼的昭肃帝竟然手捧莲花,放任露水沾湿了白袍。
第4章
回到小秦淮的酒肆阁楼,赢秀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睛全是那只皎洁的白鹿,以及竹林前抱着草料的白衣门客。
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心口好像藏了一团火星,不停地烧灼他,让他难以平静。
“喀嚓——”
一道黑影从外面飞来,是只漆黑的鸱鸮,抖了抖翅膀,落在窗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