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秀有点不知所措,谢舟却俯下身,大掌攥住他的足,亲自给他穿鞋。
少年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脸烧得厉害,他不用看,都知道必定红成一片了。
在座的所有僮客瞳孔微缩,几乎压不住震惊之色,他们跟着低下头,不敢再看。
都说陛下身边多了个男宠,捧在心尖尖,他们可算见识到了。
他们暗暗激动,总算有人能拴住暴君了!
可得好好讨好一下这位少年,万一哪日轮到自己被抄家灭族,也有人帮忙在御前说说话,吹吹枕边风。
赢秀低着头,看不见他们的神情,出于刺客的直觉,只觉东阁内的氛围似乎隐隐有所变化。
他羞得慌,恨不得缩在谢舟怀里,缩成一个小点,除了谢舟,谁也找不着。
那些僮客自觉地起身告退,谢舟也没有挽留他们的意思,等到人都走了,赢秀终于抬起头,劈头盖脸骂了谢舟一句:“你方才……这是在作甚?”
“我们是眷侣,”谢舟慢条斯理道:“为你穿鞋,是我分内之事。”
赢秀彻底没话说了,好奇地问道:“方才那些是什么人?”
谢舟唇边噙着一抹笑,“不重要,他们自会记住你。”
惟有侍立在一旁的禁军统领知道,这些人都是皇室分布在江东九州的心腹,出将入相,位列显要,往往隐于幕后,有万万人为他们驱驰。
如今,他们将会为赢秀驱驰,让他永远处于保护之下,永远也不会接触到那桩寿春坞主案。
士族的僮客真多,而且个个体清望峻,雅相器重,看起来有点像他从前那些位高权重的刺杀目标,赢秀心道。
荆州落了雪,赢秀不好再和谢舟外出游玩,挂心着长公子,想要打道回府,谢舟却说,要沿着大运河继续南下,说是主公有命。
他有正事在身,赢秀也不再提回江州之事。
离开荆州那日,正好远远撞见一伙身着枷锁的囚犯,赢秀起先没有在意,冷不丁听到有个囚犯的声音格外熟悉:“我杨家治荆洲六十一年有余,今朝落败,成王败寇……”
赢秀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人似乎就是官道上大声争执的州牧公子,他下意识蹙眉,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正好谢舟不在身旁,索性叫停马车,揭开车帷,询问路过的百姓。
百姓一脸不可置信,不敢相信竟然还有人不知道荆州州牧倒台的消息。
“前几日州牧一家人都被官府拿了,抄家流放,连带着他平日豢养的那些走狗贪官,也被连根拔起,大快人心!”
“这杨家人在荆州扎根几十年了,州牧刺史代代都是杨家人,要么就是杨家的姻亲,如今终于倒了……”
赢秀道了谢,坐回马车,总觉得有点古怪,上回是江州的豪强被连根拔起,这回是荆州的州牧被抄家,他怎么感觉,好像他走到哪,哪里的士族就会出事。
其中有一个共同点,得罪过他和谢舟的人,都会出事。
马车一路向南,身后州牧一家人的哭喊哀嚎不绝于耳,赢秀撩起车帷,回头遥遥望去,只看见满眼破败缟素,寒光银铁,不是裘袍珍饰,而是一身枷锁。
他没再看下去,放下车帷,一个庞大士族六十余年的兴荣就此草草落幕。
士族落幕,百姓的天就亮了。
赢秀身在大运河之上,脚下大舶时刻不歇地南下,北上往广陵送信的鸱鸮飞了很久,终于飞了回来。
他解下信条一看,长公子在信中说,广陵一切平安,皇帝尚无肃清琅琊王氏之念。
赢秀却有一丝不安,一路走来,那位暴君的行事他也见识到了,手段雷厉风行,抄家灭族前夕毫无风声。
他压下不安,想要尽快摆脱刺客的身份。
至少,不能再把籍贯注在琅琊王氏中,赢秀想了想,选择直言相告,刚刚将信条贴着鸱鸮上,月光陡然越进来,楼台的槅门无声地开了。
鸱鸮吓了一跳,毛绒绒的脑袋转过去,看清来人的模样,又慢吞吞地转了回来。
槅门正中,来人修长高大的影子投在月光中,黑影仿佛立在一地薄霜上,清冷危险。
赢秀一把把鸱鸮推到身后,顺手将它推出了船窗,身后鸱鸮噗嗤一下飞走了,偌大的静室内只剩他,以及门外的谢舟。
谢舟好似没有看见他的小动作,抬脚走了进来,“船会停在宁洲,算算日子,正好是郗谙的尾七。”
他随口问道:“要去看看么?”
他还记得,赢秀那夜迷迷糊糊地唤了郗谙的名字。
赢秀愣了一下,回想片刻,终于想起郗谙是谁,那个给他下春药的高平郗氏少公子,“我为何要去看他?”
谢舟幽深的眸瞳望着他,凝视许久,似是发觉赢秀是真的不在乎郗谙,也没再提起。
赢秀见他一直站在门外,连忙上前将他拉进屋内,抱怨道:“傻站着做什么?不怕着凉?”
他抱来一道毯子,垫起脚尖,发现还是不够高,连忙瞪了谢舟一眼,谢舟俯下身,任由他将毯子披在自己肩上。
赢秀挨着他坐下,隔着厚厚的毯子,紧紧地贴着白衣青年的身躯,生怕他着凉。
谢舟:“……”
他掀开毯子,将赢秀裹了进来。
两人一起裹在毯子里,傻乎乎地罩着脑袋,鬼鬼祟祟的。
赢秀本就体热,缩在毯子里更是热乎乎的,抱着谢舟的手臂,想要从他身上汲取一点凉气。
谢舟任由他抱着,思绪罕见地飘远。
每到冬日下雪,少年时遗留的丹毒便会发作,让他痛不欲生,有了赢秀在身边,原本噬人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谢舟,”赢秀小声地唤他。
想到即将要说的话,少年不免有点紧张,面庞潮红,不知是闷的,还是本就脸红,漆黑柔软的髯发垂落,披落了满身,显得那张脸更加白皙,眸瞳清澈明亮。
谢舟低眉,静静地等待着少年接下来的话。
“那个……”赢秀试探着问道:“你觉不觉得,我们走到哪,过不了多久,当地的士族就会死?”
第40章
毯子笼罩着一方小小天地, 昏暗无光,勉强能看到彼此的眉眼,赢秀睁着明亮眼眸, 紧张地望着门客。
门客神色平静, 冰冷俊美的脸上短暂地浮现出惊讶之色, “好像是。”
他仿佛也有些困惑, “应当是巧合。”
巧合么?
赢秀面朝谢舟,脑袋抵在他的胸膛上, 靠在他怀里, 神神秘秘地说出自己的猜测:“那位皇帝有心肃清士族,沿着大运河, 由北往南,咱们恰好撞上这条路线了。”
至于为什么得罪谢舟的人,一转头就会被抄家灭族,应当是巧合。
赢秀掐了掐手指算了算, 算上登船滋扰的相里氏,以及在官道上辱骂他和谢舟的荆州州牧公子, 也才两家士族。
相里氏作恶多端,死有余辜,荆州州牧被朝廷廓清,算起来, 和谢舟没有多大关系。
许是他多想了。
忽而想到什么, 赢秀腾地爬起来,头上还罩着那方毯子,跪坐在门客膝上,双手环着对方的脖颈,打量他眉眼间的神色。
白衣门客向来情绪内敛, 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温和平静的模样,赢秀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也许是在为那群士族的倒台而伤心,索性直接亲了上去。
少年的索吻总是很突然,带着炙热的喜欢,毫无章法地落在他脸上,谢舟伸手托住他的臀尖,低下头,在毯子下回应他。
生涩,强硬。
赢秀有些喘不过气,无力地承受着。
等到终于被放开,他跪坐在门客腿上低低地喘息,胸膛起伏,好不容易平息,一抬头便看见对方雪白整肃的衣襟被抓得皱巴巴的。
那是他情急之下抓出来的。
赢秀红了脸,为自己的败家而心虚,这衣裳得多少银子,被抓成这样,还能穿吗?
说到底,都怪谢舟。
他气鼓鼓地掀开毯子,钻了出去,任由谢舟独自罩在里面。
门客没有动,静坐着,头上披着雪白的软毯,毯子不算厚,泛着流光,遮住他的面庞,堪堪露出堆雪似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