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一道烙印,深深地烙在刺客身上。
谢舟终于平静,将少年抱回原来的位置,拉开距离,问赢秀:“你怎么不怕?”
放在从前,他一旦有发病的预兆,所有宫侍都会自觉地退避,不敢靠近一步。
赢秀身为刺客,对危险更为敏锐,可他还是靠近了。
为什么?
赢秀有点心虚,目光飘忽,小心翼翼问道:“晚上的事,你都知道了?”
那以后他是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啄谢舟了?想啄哪里都可以吗?
谢舟一顿,被他跳脱的脑回路折服,深入骨髓的痛意和寒气似乎也轻了些,“你晚上偷亲我的事?”
分明白日可以光明正大地亲,但是赢秀似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白天总是亲一下就跑了,晚上就来偷偷摸摸地偷袭他。
赢秀点了头,面颊微红,清澈锋锐的气质糅杂了一点少年专属的稚气,就像是世间每一个面对心上人的少年,被发现了心事,心虚又害羞。
不知为何,他一直都有点怕谢舟,畏惧,敬畏,很淡,常常被刻意忽视,但从未消失。
所以不敢看他漂亮冰冷的眼睛,不敢在他平静的目光下主动亲吻。
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蝉,被剥开了,露出一览无余的脏腑,所有隐秘的心思,都是透明的。
刺客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以致于连他都不知道,原来这是喜欢。
因为喜欢,所以会胆怯,害怕,恐惧。
谢舟不动声色将赢秀所有细微的神情都收之眼底,长睫低覆,似有暗光闪动。
年轻的帝王拥有过许多人的畏惧,敬仰,恨意,杀意。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一个少年的喜欢,脆弱漂亮得像琉璃。
彩云易散琉璃脆。
“不必偷偷摸摸的,”谢舟最终道:“我会闭上眼睛。”
话罢,面色苍白的门客闭上眼睛,薄目细梁,眼帘低低阖着,眼睑微弯,浅浅的弧度,长睫下两弯阴影,投射在血色褪尽的冷白肌肤上,淡极生艳。
刺客先是愣了一会儿,耳尖跟着红了,犹犹豫豫地凑了过来,虔诚地跪坐在他膝上,仰头轻轻地啄了一口门客单薄昳丽的眼皮。
动作很轻,像是生怕惊动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分别亲了两下,随后分开。
“谢舟,”赢秀让谢舟睁眼,抬头直视着对方幽深莫测的眼眸,一把抱住他,小声道:“我喜欢你。”
他语气坦率,毫不扭拧,眼底的喜欢几乎要溢出来,铺天盖地地淹没谢舟。
被少年抱住的人迟迟没有回应,良久,头顶传来一道温凉平和的声音:“嗯,我知道。”
早在初见那一日,他就知道了。
赢秀本想问谢舟喜不喜欢他,身下的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车夫小心恭敬的声音:“郎君,到了。”
骤然被打断,赢秀也忘了问这个问题,连忙揭开车帷,对外道:“快着人请医师来,你们郎君有点不舒服。”
“不必,”身旁一只冰冷的大手按下他的手臂,谢舟淡声道:“不用请医师。”
车夫自然是听谢舟的。
赢秀气恼地看了谢舟一眼,后者穿着一身皎洁白衣,如今脸上毫无血色,本就冷艳的眉眼更加动人,噬人心魄的冷。
如同一尊冰铸的琉璃像,苍白美丽。
赢秀怎么能不担心,他拉过谢舟的大手,十指紧紧相扣,直到回到下榻的静室,也不肯松手。
荆州下了第一场雪,沸雪泱泱,罩得天地溟濛,静室内的烛光也昏暗朦胧,一片萧肃的影。
相比赢秀的着急不安,作为病人的谢舟反倒平静淡漠,他听赢秀的话静静地坐在临窗的胡床上,凭着隐囊,身后是紧闭的支摘窗。
窗牖框着沆砀霜天,两扇月光,照得一身清晖。
白衣门客静坐着,看着金裳少年忙上忙下,四处乱跑。
着人点着了地龙,关紧了四面的门户,连枝架上的琉璃灯光影煌煌,在陈设间投射出明明暗暗的烛光。
赢秀终于坐下,没有问谢舟为何执意不请医师,也没问谢舟病症的来由,只是用自己热乎乎的手勾住谢舟冰冷的大掌。
“还疼么?”少年满脸担心,侧头观察着他的面色。
谢舟垂眸轻轻看了他一眼,随手抬起手,虚虚掩住口,低低咳了一声。
赢秀心疼极了,只怪江东的冬天太冷,冻坏了他的谢舟。
他生拉硬拽,将人拉进床帏,里三层外三层,裹满了被衾,尤嫌不够,还要叫人送几床被衾来。
被压在被子山下的谢舟:“……”
负责送被衾的僮客暗暗咂舌,这得玩得多大,用了这么多床被衾。
只是,陛下为何不叫水?
赢秀熄了灯,艰难地挤上床,身旁躺着被他裹成圆球的谢舟,以及一大床被衾。
他静静躺了一会儿,忽而越过重重叠叠的被浪,摸黑钻到谢舟怀里,“谢舟,你还冷吗?”
谢舟:“……不冷了。”
赢秀闻言亲了他一口,又原路钻了回去。
谢舟闭了闭眼,终究还是没忍住,伸手将赢秀抓了过来,抱在怀里。
赢秀起先还有点不自在,慢慢蜷缩在谢舟怀里,枕着他的胸膛,渐渐睡着了。
谢舟睁着眼,听着怀里少年平缓的呼吸声,彻夜难眠。
……
悬镜司的效率很高,很快便查到了有关赢秀身世的线索。
赢秀的养父确实是羌人,而且还牵连着一桩大案。
建元初年,元熙帝曾经也有过北伐光复中原的雄心大志,苦于士族掣肘,费尽心思寻觅良臣,那位良臣被寄予厚望,领军北伐,一度越过长江,夺回故土万里。
再后来,良臣叛主,私通羌人。
按照卷宗上的讯息来看,当年那位将军通羌,通的便是赢秀的养父。
赢秀显然不是羌族血脉,那他会是谁的血脉?
答案呼之欲出。
赢秀迷迷糊糊睁开眼,伸手一摸床榻,摸了个空,夜里将他揽在怀里的人已然离开。
谢舟向来起得早,这也不算什么,不知怎么,赢秀的心脏骤然一跳,仿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
他钻出床帏,一时忘了穿鞋,赤着脚朝外走去。
昨夜才下了雪,静室外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点痕迹,惟有空气中还浮动着料峭寒气。
伪装成僮客蛰伏在府邸暗处的禁军,一大早便看见少年披着漆发,赤脚走出静室,不由地遥遥相视一眼。
这是着急见他们陛下?
担忧谢舟的病情,赢秀疾步穿过长廊,廊外萧萧索索,白气笼罩飞檐斗拱,遥看烟雨朦胧,雪又下了。
径直来到东阁,守门的僮客看了他一眼,默契地退开。
赢秀推开楼台巨大的槅门,明彻天光跟着他身后,走进阁内所有人的视线中。
少年的到来着实出人意料,一身金裳,绣白袍裾,披着及腰的瀑发,赤着足,一手撑着门,如同世外来客,立在东方既白的天光前。
谢舟坐在首位,两侧远远地跪坐着几个雅望清重的陌生僮客,那些僮客看他的第一眼,目光很是复杂,随后归于平静。
那一瞬间的打量,审视,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赢秀有点不知所措,谢舟还好好的,而且他们似乎正在论政,他身为琅琊王氏的刺客,总不好旁听建章谢氏的政务。
他转身要走,身后骤然传来一道温凉平和的声音:“过来,坐我身边。”
赢秀只好走了回来,听话地落座坐在谢舟身边,见状,那些僮客面色又是一变,这回赢秀确认不是他的错觉了。
谢舟好似全然不在意那些人,众目睽睽之下,视线落在他赤裸的脚踝上,“你怎么不穿鞋?”
“外头又下了雪,我担心你……”
赢秀低声解释道,他不习惯在外人面前说这些,总觉得有些怪异,何况这些人应当是谢舟的同僚下属,叫他们看着算怎么回事?
谢舟看了身旁站着的童子一眼,童子连忙走了出去,片刻后端着玉案走了进来,案上摆着一双绣金织成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