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秀读的书还是太少,他不知道书上有一个词叫做阴差阳错。
此时此刻,谢舟静静望着他,将他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收之眼底,问道:“你喜欢建康么?”
过不了多久,那里将会是你长住的地方。
赢秀摇了一下头,“我没有去过那里,不知道那里究竟是怎么样的,”他凑了过来,抱住谢舟:“你给我讲讲,建康到底好不好玩?”
谢舟受不住他撒娇,不动声色地将人揽在怀里,一寸寸箍紧,停留在一个不会让赢秀察觉不适的距离,低声讲述起来。
建康有一条秦淮河,一直流到城外,流到阡陌田间,孩童喜欢在田埂上玩耍,迎着明晃晃的天光,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
原本安静依偎在谢舟怀里的赢秀动了,仰着头,好奇问道:“你也会在田埂里上跑吗?”
谢舟倏忽一滞,轻轻颔首。
赢秀实在想象不到小谢舟一脸平静地在田埂间跑来跑去的模样,他努力地想象,忍不住笑出了声。
少年笑得胸膛都在起伏,虚掩在衣襟下的锁骨一起一伏,他发自内心地感叹:“谢舟,你好可爱呀。”
白衣门客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怀里的珍宝。
他说了谎,秦淮河的水流不到百姓的阡陌里,宫阙里看不见天光,他更是从未做出过这种出格的举动。
一字一句,全是他编纂的谎言。
怀里的珍宝开口问他:“到时候你带我去走一走好吗?”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走你小时候走过的路。”
良久,头顶终于传来门客低沉的声音:“嗯。”
他没说好,也没说好,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显然不会让赢秀开心,少年抬眼看了他一眼,不高兴地瘪了瘪嘴。
刺客看似稚气,性子不够圆滑世故,实则处世很有分寸,他不会探究别人的秘密,不会追问别人不想回答的问题。
也不会逼着谢舟答应他不想答应的事。
他也不难过,过一会儿就忘了。
“你想去的话,”谢舟陡然道:“我会带你去。”
他可以在禁宫里造出阡陌田垄,把秦淮河的水引进来,把宫墙破开,让天光洒进来。
到时候赢秀就不会说,谢舟你又骗人了。
谢舟,年轻的皇帝咀嚼着这个名字,这几个月以来,他已经习惯了做谢舟的生活。
以致于,险些忘了他自己的本名。
没关系,赢秀会接受他的真名,他有的是办法。
平静压抑的思绪骤然被打断,赢秀抱住他的腰身,脑袋靠了过来,亲昵又自然地蹭了蹭他。
像一只小猫。
谢舟在心里道。
他小心地避开少年肩膀上的伤,缓缓抱紧了他。
赢秀却好像想起什么,再一次挣扎地爬起来,坐在谢舟的腿上,面对着他,伸手在袖子里掏了掏,低头翻找了一番,很不经意地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我今天花了一贯,剩下的都给你!”
没看那些银子一眼,谢舟凝视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眸,明亮,清澈。
真漂亮啊,他想。
赢秀总是说他好看,其实他自己才是最好看那一个。
谢舟半天都没有接过钱袋,赢秀也不再等,摸索着谢舟的袍裾,悄悄塞进他的袖口。
终于轮到他养谢舟一回了。
好耶!
第45章
漆黑天穹上, 一盏盏明灯高飞,一直飞向话本中的银河。
嗤的一声,一盏纱灯被一箭射下, 缓缓委落在树梢上, 射箭之人小心取了下来, 层层转交, 最终递到最后一人手上。
普通的纱灯,灯面绘着一白一金两道身影, 灯笼下系着祈福纸, 底下的铃铛悠悠转动。
一只骨节明晰的手解下祈福纸,翻了个面, 低眉望着上面锋利的字迹,刺客字如其人,锋锐洒脱。
纸条上写了很多字,皇帝一目十行地看完, 久久出神。
他不允许赢秀身上有他不知道的秘密,故而命人取回了这盏灯。
孰料赢秀这么贪心, 一个小小的心愿,上面竟然有这么多人的名字。
他希望这些人平安顺遂,絮絮叨叨写了很多,直到最后, 才写到谢舟——
想要和谢舟一直在一起。
黑暗中, 一直沉默的皇帝陡然开口:“你说,被射下的灯笼还会灵验么?”
侍立在一旁的臣僚吓了一跳,众所周知,皇帝不信鬼神,怎么可能问出这种话, 他后颈寒风飕飕,正思索着该如何回答,却听到皇帝道:
“把这盏灯笼修好,送到寒山观,要他们好好供着。”
寒山观,是皇帝杀僧灭佛后为数不多幸存下来的寺观,勉强称得上南朝第一大观。
臣僚不敢多问,小心翼翼地捧起灯笼,目光扫过那张红色的祈福纸,犹豫着要不要一并拿走。
皇帝没有看他一眼,指尖轻轻按住那张纸,示意他退下。
臣僚后背几乎都要冒出冷汗,极为小心地捧着纱灯,脚步无声地退了出去。
烛火哔剥作响,跳跃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照年轻皇帝冰冷昳丽的侧颜,平静森冷。
他最后看了一眼祈福纸上的人名,召来悬镜司:“看着这些人,别让他们死了,也别让他们有机会再见赢秀。”
他容不下这些人。
悬镜司统领盯着上面的人名看了看,领命而去。
童子无声地出现,低声禀报,小郎君来了。
东阁的槅门骤然响动,少年探进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左右张望,视线最终停在门客身上,“谢舟,你还不睡?”
看清这里除了谢舟和一个童子以外并无他人,赢秀打开槅门,走了进来,习惯性地坐在他身侧的位置上。
谢舟面前的长案上摆着很多卷牍,那些卷牍的样式与琅琊王氏的全然不同,甚至还要庄严神秘几分,单是帛书的材质,赢秀从未见过。
他余光不小心看了一眼,迅速收回视线,这可是建章谢氏的秘辛,他怎么能偷看?
门客倒是不在乎,随手拿起一道奏折,问赢秀:“你想看么?”
赢秀使劲摇头,对此表示不感兴趣,谢舟笑了一下,随口道:“羌人使者已经进京面圣,皇帝同意了南北互市。”
北方羌人的牛羊马匹会流通到南方,南方水乡的粟黍会运往北方。接下来,羌人商队会陆续到来。
南北互市在坊市间足足讨论了数月,赢秀听到此事终于尘埃落定,脸上露出笑意:“这是好事,史官都说当今陛下是暴君,我看倒也不见得。”
少年笑意收敛,眼里有些忧心,“听闻北方草原已经白雪茫茫,羌人不得不率领部曲往南迁徙,为了争夺地段杀得你死我活,但愿他们来此真的只是为了互市。”
赢秀目光长远,往往能看到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
谢舟轻轻抚摸他的发丝,目光幽深遥远,仿佛已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兵燹。
“无论他们究竟是何居心,都不重要。”
头顶传来的声音一如平常,平静淡漠,赢秀却听出了一丝不寻常,他总感觉自己好似忽略了什么,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不再讨论此事,赢秀抱紧谢舟,依偎在门客怀里,思绪渐渐飘远,不知道爹爹如今怎么样了?
爹爹虽然武功高强,如今也上了年纪,独自一人生活,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或者遇见什么危险,那可如何是好?
入夜后,趁着谢舟睡着了,赢秀悄悄起身,走到窗棂边,匆匆写完信条,随后放飞鸱鸮。
他请了几位昔日交好的同僚帮忙留意爹爹的下落,爹爹身高九尺,骨鼻剑脊,眉宇既有羌人的刚狷,又有南朝人的清峻。
小时候他不懂,现在多少能猜到,爹爹应当是南人与羌人的混血。
所以他才会隐于山野,不敢出世。
望着鸱鸮逐渐飞远,一个一直被赢秀忽视的问题骤然浮上心头,爹爹流着羌人的血脉,单看外形便可见一斑,他身为爹爹的亲子,身上却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
他和爹爹分别已有四年,以致于他从未想到这一层,就连这个浅显的秘密也堪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