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秀脸色有些苍白,就在方才,他什么都明白了,他压根就不是爹爹的亲生孩子。
说不定,就连爹爹口中,他早逝的母亲也不存在。
那他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什么人?
赢秀难免不安,活了十七年,他才迟钝地发现,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
……要去找他们吗?
两扇窗棂没有关上,夜风吹拂进来,吹动赢秀两鬓的发丝,吹得他后颈微凉。
他下意识低下头,看见地上模糊的烛影中,除了他自己的影子,身后还多了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谢舟?”
少年的声音有点干涩,似乎被撞破了心事,就连语调都不对劲起来。
身后之人似乎动了,少年没有抬头,望着地上的阴影逐渐朝他走来,慢慢地,覆盖住了他那道清秀身影。
“这么晚了,还不睡?”门客已经走到他身后,语气平静,清醒,仿佛并未察觉他的失神。
赢秀结结巴巴道:“我起来晒晒月光,”很拙劣的谎言,他说完这句话,才猛的发觉自己说的话有多离谱,想要解释,犹豫再三,只剩沉默。
没有在意他的谎言,谢舟轻声引导:“想到什么了?”
要说真话。
不知怎的,这个念头骤然浮现在赢秀脑海中,仿佛不说真话会发生什么坏事,他有一瞬间的迟疑,含糊不清:“我想到了过去的事。”
“你住在广陵的时候?”头顶传来的声音温凉平和,门客毫不掩饰对他身世的了解:“还是说,”
他顿了顿,在少年难掩惊愕的目光中,继续道:“少时住在山野里那些日子?”
赢秀提起的心骤然落下,方才,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谢舟会说出他养父的事。明明,他从未和谢舟提起过养父。
“算是吧,”赢秀抬起头,不再看地上密密包裹着他的漆黑影子,“突然想起,有点睡不着,起来走走。”
还是没说实话。
谢舟凝视着赢秀,幽深冰冷的眸底一片莫测,“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我会帮你,给你想要的一切。
四下寂静,就连鸟雀的啁啾声都听不见,屋外风起云涌,屋内安静沉郁。
赢秀避开谢舟的视线,笼了笼衣襟,柔软的亵衣被他弄得起皱,泛起一道皱褶,衣裳下的锁骨隐约可见。
“我……”他沉默了一下,不知该不该把身世告诉谢舟,如此离奇,就连他也弄不明白。
万一,万一谢舟知道爹爹是两族混血,对爹爹有意见……
赢秀想象了一下谢舟和爹爹狭路相逢,互相看不顺眼的场面,不由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犹豫半响,赢秀还是什么都没说,他转移话题,“有点冷,我去把窗子关上。”
说着,少年快步转过身,朝窗棂走去,双手一拉,阖上了支摘窗。
月光消失了。
静室内的光影变得有些昏暗,烛火一节节融化,照不清屋中人的眉眼。
赢秀转过头,一眼便看见谢舟正立在一片晦暗中,白衣隐在浓郁漆黑里,灯影飘忽,惟有袍裾泛着微光。
他的心脏骤然一跳,莫名有些不安,小步朝黑暗中的身影跑去,拉起谢舟的手,带着他往床上走。
一碰到对方的指尖,赢秀措不及防被冰了一下,门客的手掌冰冷,没什么温度。
……莫不是又发病了?
赢秀心里担心,连忙拉着谢舟上床,自个跳下床翻找手炉,点了火,急匆匆带着手炉回来。
刚揭开床帏,钻进小半个身子,骤然被拖了进去,连带着捧在怀里的手炉也摔了下去,骨碌碌滚到床下。
“你……”赢秀正要问他想要干什么,却被按倒在柔软的被衾上,险些摔得脊骨发疼。
黑暗中,门客钳制着他的手脚,眸瞳平静,问他:“你方才去做什么了?”
做什么……什么做什么?
混沌的大脑努力思索了一下,终于理解谢舟说的话,赢秀大声道:“我去给你拿手炉,免得你受凉。”
谢舟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粘人,他转个身的功夫,都要逮着他问。
门客黑发尽数倾斜,在难以视物的黑暗中显出几分朦胧艳色。
门客生得冷艳,在白日,冷艳中冷占据了上风,让他看起来格外危险冰冷,夜里,艳色流露,让赢秀看呆了眼,忘记了挣扎。
第46章
罗帐昏黄, 逼仄的空间内,就连呼吸都有些无所适从。
赢秀维持着双手被按在两侧的动作,平躺着, 还在望着身上的青年出神。
赢秀:“(⊙▽⊙)”
不知过了多久, 少年终于如梦初醒, “手炉!”他一脸着急:“手炉要着火了!”
一个鲤鱼打挺挣脱谢舟的钳制, 赢秀灵活地钻出床帏,探出头在床底下摸索手炉。
伸手摸了半天, 总算摸到了, 他一把捞起,捧在手里检查, 所幸还没着火,里面的碳火好好的,一点也没漏。
赢秀检查妥当,直接塞到谢舟怀里, 谢舟跽坐在床尾,垂着漆发, 大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被手炉淡淡的暖光照亮了小半边面庞。
他低着眉眼,望着怀里的手炉,不知在想什么。
赢秀侧过头, 悄悄地呲牙咧嘴, 方才谢舟动作太过强硬,差点扯到了他肩膀上的伤。
“疼么?”谢舟好似在黑夜里开了透视,能够清晰地捕捉他的小动作,放下手炉,伸手按在赢秀另一侧的肩膀上, 逼他转了回来。
少年露出一张红通通的脸,皱着眉,瘪着嘴,眼里似乎有水光打转,小声抱怨:“……疼死我了,都怪你。”
“是我的错,”谢舟低声道歉,冷艳的眉眼罕见地出现了无措,“我给你上药?”
“不要!”赢秀果断拒绝,上回谢舟给他涂的药膏效果很好,他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肩上的肌肤一片光洁。
他之所以喊疼,就是有心想看看谢舟愧疚的模样,可千万不能被他发现自己是装的。
赢秀正要躺下睡觉,想到自己身上“有伤”,连忙换了个姿势,别扭地躺了下来。
门客洞若观火,什么也没说,在外侧和衣躺下。
没过一会儿,少年睡熟了,黏黏糊糊地靠了过来,脑袋挨着他的肩膀,直往他怀里拱,仿佛要把他拱下床。
谢舟已经习惯了,默默往外侧挪了挪,所幸这张床够大,他一时半会还掉不下去。
闭上眼,谢舟想起赢秀背对着他,在窗前放鸱鸮那一幕,少年的心思并不难猜,大概是想起养父了,要派人去寻找。
思绪骤然被打断,腰际一沉,一只手熟练都搭了上来。谢舟低头一看,赢秀抱着他的腰,蜷缩得像一只虾米,嘴巴微张,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好漂亮,牡丹花下死……也风流……”
“蟹粥……粥,想吃……”
想吃蟹粥了?
十一月不是吃螃蟹的日子,不过,倒是可以让人去洞庭湖捕些湖蟹来。
谢舟耐心听着,听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此蟹粥非彼蟹粥,赢秀真正想吃的,是他。
他哑然失笑,旁人都知道怕他,赢秀怎么就不知道?
要说他迟钝,赢秀恰恰是一个无比敏锐的人,之所以对危险视而不见,是因为有东西让他心甘情愿地蒙上了眼。
——这张漂亮的脸。
黑暗中,门客伸出指尖,轻轻地触碰自己的脸颊,此时此刻,他多么庆幸少年时没有划破这张脸。
要是变成一个丑八怪,赢秀就不会喜欢了。
他也不会因此发现赢秀。
赢秀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一切都很陌生,华丽恢宏的高楼玉宇,长街上拥挤的人群,他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被抱在一个将军怀里。
将军凯旋归来,意气风发,一个看不清眉眼的年轻妇人穿着铁甲,与将军并辔同行,两个人同时朝他投来一眼。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赢秀睁大了眼,试图看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