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眼前骤然大亮,天光刺目,梦境如潮水退去,赢秀睁开眼,剧烈地呼吸着,隐约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重要的梦,努力回想,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怎么了?”许是时辰还早,谢舟还未离去,坐在床边,深深地望着他。
赢秀裹着被衾爬了起来,揉了揉太阳穴,迷迷糊糊道:“好像做了个梦……不记得了。”
少年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怅然,仿佛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谢舟垂下眼睫,隐约猜到了什么。
“赢秀,”谢舟唤他的名字,轻声安抚:“好好睡吧。”
赢秀茫然地坐了一会儿,听话地点了点头,倒头就睡。
谢舟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起身朝外走去,吩咐暗卫:“尽快找到赢秀的养父,”他顿了一下,咽下口中那句杀了他,改口道:“好好养着他,别让他出现在赢秀面前。”
“另外,”皇帝继续道:“留意琅琊王氏。”
暗卫是聪明人,瞬间便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迅速消失。
身后,赢秀赤着脚,披着外衣走了出来,打着哈欠,声音里满是困意:“谢舟,你站在那干嘛呢?”
谢舟转过身,目光落在赢秀赤裸的足上,蹙眉道:“又不穿鞋?”
地上铺着毛茸茸的地毯,赢秀在屋子里懒得穿鞋,心虚了一下,小声反驳道:“我找不到鞋履,是不是你踢到哪里去了?”
谢舟有点想笑,他怎么没发现,赢秀竟然也会耍无赖撒娇,他朝赢秀走去,打横将他抱起,“怎么不睡了?”
赢秀习惯性地环住谢舟的脖颈,老实道:“睡不着,”他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江州?”
江州?
谢舟神色平静,“再过些日子,我们便回去。”
回京师会经过江州,也算是回江州了。
赢秀莫名有点不安,他还惦记着早上那个梦,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广陵一趟,亲自去寻找爹爹。
可惜谢舟如今抽不开身,他又不好辞别谢舟。
平心而论,待在宁洲的日子不算无聊,谢舟陪着他,荆州的小红小黑也来了,两人一同骑马打蹴鞠,围炉煮茶,堆雪人,吃湖蟹。
期间听说朝廷决定复起科举,废除察举征辟制,有意在明年三月重开春闱。
赢秀收到了那十五个儒生的信。
十五封信,每封信里都在吹捧赢秀消息灵通,料事如神,竟然能提前预料到朝廷要重开科举。
赢秀收好信,高兴地找到谢舟,“谢舟!你好厉害!”少年扬着笑脸,噔噔噔朝他跑来:“朝廷真的要重开科举了!”
谢舟端坐在东阁首位,两侧的臣僚默不作声,对视一眼,心想难道陛下身边的男宠还不知道陛下的身份么?
难怪如此莽撞骄纵。
赢秀肉眼可见地高兴,虽然他自己无意出仕,但是他的朋友们可是盼了很多年,终于等来这个机会。
门客示意他坐在身边,赢秀乖乖坐下,脸颊兴奋得发红,眼眸清澈透亮,满脸雀跃。
赢秀:“\(≧V≦)/ ”
谢舟不由地笑了一下,赢秀道:“听说朝廷还会给每一位学子提供束脩路费,皇帝人还怪好的。”
少年叽叽喳喳地说,门客静静地倾听,一直等到他说完了,才当着他亮晶晶的眼神开口:“倘若要你一直待在皇帝身边,你会高兴么?”
在座百官瞬间屏住呼吸,等待那位坐在皇帝身边的少年的回答——
“怎么这样问?”赢秀愣了一下,眼底浮现出浅浅的疑惑,“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见到皇帝,逞论一直待在他身边?”
他仰头,困惑地看向谢舟,“你该不会要送我去当侍卫吧?”难道咱们家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
即使少年没有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看他神色也可见一斑。
谢舟:“……”
他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再过半月,我们便回去。”
左右宁洲事毕,他也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算上行船的日子,回到建康也快开春了。
赢秀点了点头,说实话,他也担心琅琊王氏那边会出事,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说起来,上次给琅琊王氏发信询问籍贯,这件事现在还没有着落。
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问一问,想到上一回放飞的鸱鸮还没回来,赢秀只好作罢。
眼见着在宁洲逗留的日子也不剩多少了,赢秀有意拉着谢舟出去走走。
许是因为科举复起,长街上很是热闹,兴起不少书斋,随处可见背着竹筐前来买书和灯油的书生。
赢秀一时好奇,走进书斋,谢舟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人窃窃私语:“你看见了吗?那两个书生生得一副好容貌,贵人们见了肯定喜欢,不如我们……”
赢秀浑然不觉,拉着谢舟走走停停,东瞧瞧西瞧瞧,走着走着,前路忽然被几个大汉挡住:“两位公子,请跟我们走一趟。”
说着,大汉掏出一袋金锭,眼里满是势在必得,似乎笃定他们会答应。
“不去,”赢秀拒绝得干脆利落,站在他身侧的谢舟没有开口,只是幽幽地俯视着他们。
在他前面,大汉莫名觉得自己矮了一头,没来由地一股冲动,让他想要冲着这个形相昳丽的白衣郎君下跪,他勉强忍下这股冲动:“你们不去也得去,来人,把他们带走!”
赢秀轻声笑了一下,将谢舟护在身后,随手从地上拾起几粒石子,朝他们掷去。
少年动作不大,看起来很是散漫。
几个彪形大汉毫不在意,下一刻却猛然摔倒在地上,哎呦叫唤,也不知这金裳少年到底打到了何处,他们只觉浑身酸痛,竟是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赢秀绕过这群人,牵着谢舟径直离开,为了掩饰自己的武艺,还不忘小声嘀咕:“这些人也太弱了,几个石子就让他们倒地了。”
围观的百姓好心提醒他们:“你们快些离开宁洲吧,那些人可是士族家臣的爪牙,专门负责为他们挑选美貌男女,被他们看上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赢秀蹙眉,“竟然如此猖獗?”
谢舟掀起眼帘,居高临下朝倒在地上那群人看了一眼,眼底说不出的冰冷。
刚从街头逛街到街尾,赢秀拉着谢舟在酒楼歇脚,透过窗子看见外边的长街上满是披甲的官兵,方才拦路那群彪形大汉面色灰白,连同一群陌生面孔被拷在枷锁上。
过了半个月,听说那日遇见的彪形大汉都下了狱,判了黥面之刑,宁洲几个士族大姓也因此被抄家流放,人数之多,登上高处,甚至能看见绵延不绝的流放队伍。
赢秀隐约感觉其中有些蹊跷,但又说不出来,这个案子查得太快,太果断了,对付那群权势滔天的士族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走下高楼,眼前还想着那一条条长长的流放队伍,一张张黯淡无光的面孔,以及震天的哭声。
一路走来,发生了那么多士族被抄家流放之事,桩桩件件,擢发难数。
虽说都是事出有因,但是谢舟一向寡言心善,若是他联想到此事,为此伤怀,那可如何是好?
赢秀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内心的担忧在与谢舟用晚膳时进一步加深。
谢舟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淡漠,低垂着眼睑,很安静的样子,看上去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赢秀越看越不安,深呼了一口气,笨拙地安慰他:“他们都没逝,抄家而已。”
谢舟停下动作,眼睫微抬,朝他看来,神色有些微妙。
在赢秀看来,这就是被他说中了。
他绞尽脑汁,试图再想一些宽慰的话。
白衣门客似乎还在伤心,面无表情道:“嗯。”
赢秀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嗯”字的意思,谢舟被他说中了心事,又不好直言,只能通过简单的“嗯”来表达。
门客心地善良,他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心善到这种地步。
赢秀很苦恼,对象太善良了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