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刑,暴君……
赢秀放弃挣扎,任由脚尖自然垂下。
有什么薄而锋锐的东西贴上他的衣裳,寒意穿透布料,裂帛声随之响起。
扑面而来的冰冷空气,冷得赢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殿外。
横跨秦岭,自中原吹来的朔风卷着雪粒子,猎猎吹来,吹得太极殿月台上的鲜血干涸,凝固,结成斑驳的红。
雪越下越大,埋没了一地的鲜红,无声无息。
……
听觉慢慢回笼,痛觉紧跟其后,少年睁开眼,脸色苍白,两颊泛着微妙的红色,色若春晓。
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任由黑发凌乱地垂落,铺在腰间,乱蓬蓬的,在层叠软云间流淌,呆呆地坐在床上。
谢舟没有杀他,他……
他对他做了什么?
赢秀想不明白,他生平从未遇见这种事,苦思冥想了一番,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从不纠结自己想不明白的事,这次也不例外。
少年刺客呆坐了一会儿,觉得坐着有点疼,于是又躺倒下去。
他安静地躺着,想了想,有点凉,伸手拉过皱巴巴的被衾,明黄色的被衾柔软冰凉,上面绣着看不懂的复杂图案,精致华美,触手生温。
……这是?
赢秀转动脑袋,左右看了看,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浮上心头,这是龙床?
一个刺客睡在龙床上,这合理吗?
不太合理,不过睡都睡了,赢秀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脑袋埋在被子里,俯卧着,继续躺。
他被折腾得累了,浑身疲乏,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地躺着。
至于皇帝为什么不杀他……
谢舟心底善良,可能连带着皇帝也变好了。
“赢秀,”
一道充满压迫感的雪白身影屹立在床前,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站了多久,隔着昏暗纱幰,鬼魅般地俯视着他。
是谢舟,准确来说,是换上谢舟外皮的皇帝。
皇帝一身皎洁白衣,一挑素色白绸束发,仙姿佚貌,清淡威仪,恍若一尊冰堆玉砌的琉璃神仙像。
很美,触目惊心的美貌。
赢秀爬起来,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恍惚,下意识脱口而出:“我爱你。”
说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昨夜,暴君一遍遍地逼问他,问他爱不爱他,他只能一遍遍地说爱,一旦说不爱,就会被咬……
少年面色泛红,蜷缩在乱糟糟的被浪中,像是受惊的小动物,说完那句话,仿佛连他自己都些不可置信。
皇帝立在原地,没有再进一步,宛如一尊冰冷的石像,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他低下头,捂住心口,摇摇欲坠。
赢秀抬头朝他看来,眸瞳微微睁大了些,脸上出现了一丝紧张,怀里抱住被衾,一脸警惕地问他:“谢……你,你怎么了?”
……难不成是犯病了?
昨夜京师下了一场大雪,铺天盖地的,又不知上峰做了什么对皇帝不利之事,可能是下毒,或者放暗器……
赢秀越来越紧张,不知不觉松开了怀里的被衾,小心翼翼地靠近皇帝。
就在他即将走出拔步床时,脚下骤然响起一阵叮呤当啷的响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形绷直,迅速收紧,一股拉力勒住他的脚踝。
赢秀低下头,看见自己纤细脚踝上系着一根长长的金链,金光闪闪,很是漂亮。
第54章
赢秀低头认真地看了一眼自己脚踝上的金链, 俯下身用力掰了一下,错愕地发现,链子竟然有些变形。
是金子做的。
谢舟……皇帝好有钱。
他长这么大, 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金子, 还打成链子戴在脚上, 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少年散着乌发, 肌骨如玉,被沉甸甸的金链拴住脚踝, 再也不能往前, 他钻研了一会儿,打开无果, 好似放弃了挣扎,转身朝龙床走去。
金链曳地,滑过上好的紫檀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在寂阒的大殿中迢递回响, 无端的刺耳。
赢秀在床上躺下,不再看床帐外的皇帝。
他是皇帝, 万万人之上,掌枢一国权柄,纵使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轮不到他操心。
帐外高峻巍然的身影没有再开口, 捂着心口, 沉默着,屹立在不远处。
两人的距离明明近在咫尺,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将赢秀从层层垂帷中剥出来,逼着他看着自己。
但他没有这么做。
太极殿内只有无限蔓延的死寂, 温暖的地龙时刻不停地燃烧,碳火在地道下发出哔剥的细响。
赢秀在龙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回忆就纷至沓来。
山光水色,明灯灼灼,他和谢舟看过的每一幕,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浮现在眼前。
每一幕都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震耳发聩。
那张昳丽,清冷,在月光下淡极生艳的眉眼,犹如墨描,工以丹墨,形神兼具,每一笔都浓墨重彩,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忘不掉,甩不脱。
赢秀深呼了一口气,睁开眼,朝外看去,皇帝还站在那里,一动未动,白衣墨发 ,倒真像一座琉璃冰雪雕像。
他恶向胆边生,竟然恶狠狠地对他说道:“你过来,”
少年窝在被窝里,骨骼匀亭,线条秀致,像是软云里卧着一柄秀剑。
被剥了剑鞘,卸了剑锋,却依旧不改神采。
皇帝垂眸望着他,目光深深,他此刻倒是听话,走向赢秀,坐在床边,没有再进一步。
距离被拉进,对方冷艳的眉眼变得更加明晰,唇上好像有血,漆黑的发,冷白的肌肤,艳色的唇,清冷之外,又多了一重少见的诡丽惊鸿。
赢秀仿佛受到什么蛊惑,不由自主地凝视着他,耳边金链叮当响动,他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已经主动靠近了皇帝。
来都来了,断然没有退缩的道理。
少年刺客一鼓作气,直视着皇帝,开口质问他:“你为什么要骗我?”
一开始为什么不告诉他,他认错了他的身份,为什么不跟他说,他其实是……一国之君。
但凡“谢舟”稍微露出一点马脚,或者少掩饰一些,他都能察觉端倪,识相地知难而退。
面对少年的质问,皇帝神色平静,看不出愧疚心虚,仿佛对此并不在意,语气也轻:
“我骗了你,还是你骗了自己。”
本应是微微上扬,表达疑惑的尾音,对方却说得平静无波,静静地陈述着。
这半年来,有诸多端倪,种种蹊跷,赢秀都找出了看似合理的解释,甚至不需要他费心掩饰。
他本来无意隐瞒,瞒或不瞒,都是一样的。
他喜欢赢秀,赢秀就得在他身边,他不喜欢赢秀了,赢秀的处置权还是握在他手上。
赢秀愣住了,门客的身份确实蹊跷,他并非没有察觉,只是看在那张脸的份上,选择视而不见。
久而久之,就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仿佛门客就是门客,观音眉眼,菩萨心肠。
“……你把我关在这里,究竟想如何?”少年问得直接,眸底没有对于天威的畏惧,他浑身懒怠,只想蜷缩在被窝里,没有力气害怕对方了。
左右不是砍头,便是酷刑,有什么可怕。
皇帝没有回答他,侧眸看了外边一眼,宫侍无声地捧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躺着一柄月光。
剑身如洗,明净锋锐,赫然是赢秀的问心剑。
见到自己的配剑,赢秀骤然坐起身,金链随之哗哗作响。
一起身,和皇帝的距离便更近了,只隔着几重纱幰,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彼此。
皇帝伸手拿起问心剑,骨节如玉,修长明晰,长剑被攥在他手中,手腕一转,剑身向上竖。
……这是要做什么?
赢秀又一次愣住了,这是要用他的配剑,取他的性命么?
他紧张地闭上眼,不敢再看。
等了片刻,始终没有等到穿心的剑,赢秀抖着细睫,睁开眸瞳,眸光向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