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仿佛就在昨日。
这森罗宫殿里哪有活水天光,阡陌田垄?
赢秀轻轻眨眼,四面嵬巍烛光幽幽地晃动,有些晃眼。
他低头吃了两口,感觉没什么胃口,忍不住低声问谢舟:“你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这是一个很笨的问题,谢舟作为皇嗣,自然该在巍峨宫廷中长大。
谢舟放下银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平静,淡漠地评价:“这里很好。”
对他而言,这是个很好的地方。
毕竟,野兽天然适合残酷的角斗场。
而赢秀,是他掠夺来的珍宝。
……他会好好守护的。
赢秀对谢舟的话深信不疑,虽然他不太喜欢这里,总感觉太过沉闷,头顶恢宏华丽的穹顶,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不过,谢舟既然说这里很好,应当是很好吧。
用完膳后,谢舟去上晚朝,临行前告诉赢秀,除了不能离开,他做什么都可以。
赢秀一个人在殿内走了一圈,走到太极殿的槅门附近,还未踏出一步,不知从何而来的宫侍如同鬼魅般出现,弓腰垂首,哀求道:“郎君,求您别踏出这座宫殿。”
他脸上带笑,笑眼里没什么情绪,由于他低着头,赢秀看不见他的脸色,听到他充满哀求的语气,一下便收回了脚。
金裳少年立在门后,太极殿的门槛不算高,堪堪没过他的脚踝,轻轻一跨就能越过去。
不足方寸的高度,他却始终没有越过去。
赢秀无聊地盯着外面的景色看,彼时暮色四合,云敛天末,幽远寂静。
太极殿前是一处广阔的月台,月台附近立着上百个值守的禁军,往下看,是层层丹犀,玉阶绵长,一直延伸到天边。
天边隐约可见飞檐宝瓦起伏的轮廓,不同的高低错落,一样的巍峨可怖。
那么多殿宇,感觉可以潜伏很多个刺客。
赢秀默默在心底计算了一下,假如一处角檐可以蹲一只刺客,那么……
在守在殿外的内监总管眼中,陛下圈禁的禁脔正在望着天穹出神,仿佛在渴望自由。
内监总管不由多看了一眼,想到陛下残酷暴虐的手段,以及善妒的性情,连忙移开目光。
唉,可怜的少年。
赢秀站得脚麻,转身走了回去。
内监总管在心底叹息,这少年大约是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自由的希望了,只能被迫接受,落寞转身。
落寞的赢秀回到太极殿,决定好好改造一下自己的被窝,既然要长久住下,一定要变成他喜欢的样子才行。
皇帝下晚朝回来时,在廊外随口问起赢秀今日如何,内监总管小心翼翼道:“陛下,公子一直盯着门外看,看上去好不可怜。”
好不容易陛下看上了一个人,虽说是个男子,好歹是个人,还是个活的,长得还漂亮,神秀灵动。
纵然他阅人无数,也没见过如此神秀的少年。
陛下一直把人圈禁着,这算怎么回事?
皇帝轻轻睨了他一眼,内监立即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一直盯着门外看,好不可怜。”
直到走进太极殿,皇帝脑海中还在回忆这句话,他抬起眸,刚要在大殿内寻找赢秀的身影。
一抬眼,却看见变得天翻地覆的寝宫,屏风被移开,露出窗光,月光洒落,一地清晖。
少年弯着腰,一手一件,蚂蚁搬家似地抱着谢舟的衮服。
两相对视,赢秀颇有尴尬,解释道:“那个,你说我想做什么都可以,我想……”
——想把谢舟的衣裳放到床上,抱着睡觉。
赢秀有些局促,这是可以说的吗?
谢舟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隔着纱幰,看见龙床上用雪白衮服堆叠起的小山,小山中间凹陷下去,应当是给人睡的。
帝王沉默了一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想看书,”赢秀眼巴巴地说道:“我想看历年的卷宗。”
少年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但这次他没有主动提起,而是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再顺着他的话提出请求。
这是怕他不答应?
谢舟城府何其深沉,他一眼便看穿了赢秀的心思:“想给瘐明翻案?”
帝王语气很轻,与往常无异,赢秀听不出什么,诚实地点头:“嗯!”
真诚,明亮,不加掩饰,甚至没想过这句话可能会引起什么后果。
谢舟看着这双眼眸,浊世清明,惟他一人而已。
“我命人给你找卷宗来。”
他说。
这不算什么大事,一个乱臣贼子,既然赢秀在意,如果真能查出什么端倪,为他翻案也未尝不可。
赢秀笑起来,仰头轻轻吻了他一下,少年闭着眼睛,亲得没头没脑,恰好亲在谢舟锋锐的眉弓上。
谢舟低下头,放低姿态,平视着,让他的吻落在自己的唇上。
有皇帝的吩咐,廷尉很快将卷宗送来了,分门别类地堆放在紫檀案上,其中便有关于寿春坞主的卷宗。
赢秀抱着卷宗,席地而坐,看得入神。
上面记载的内容,与九尺爹爹和他说的差不多,瘐明通敌叛国,先帝下令夷其九族,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从眼前掠过……
赢秀的目光停在其中一道名字上面,明昔鸾,被世人称为赦夫人,出身流民,一代赫赫有名的女将,令羌族闻风丧胆。
这是他的母亲。
赢秀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很久,试图在脑海中想象母亲的面容和身影,想了半天,依旧是朦胧的一片。
他目光向下,看到了当年向先帝检举此案的人——
一个眼熟的名字,王誉。
此人当年是瘐明身边的行客,自诩瘐明的亲信。
瘐明通敌造反的一系列证据,也是他亲自呈上的。
赢秀脸色骤然一变,王誉,江州别驾,现中书省散骑,琅琊王氏的家臣。
彼时,徐州广陵。
自从南朝今年最后一场大雪过后,琅琊王氏便闭门不出,昔日柳陌花衢的琼花台一片寂静。
堂前赫然摆着一副副棺椁,那是从京师送来的,里面装的是刺客的尸首。
数十位刺客,几乎零落成泥,看不出原貌。
这是警告。
天威浩荡,世上最锋利最可怖的铡刀悄无声息地悬在琅琊王氏的颈侧,随时都可能落下。
越是未知,越是恐怖。
纸钱纷落,像是又下了一场大雪。
长公子一身缟素,坐在那数十副棺椁前。
他分不清哪个是赢秀,生怕赢秀死后受了委屈,便把每一副棺椁里的尸首都当做了赢秀。
他是个没用的兄长,因为得不到运河的漕运之权,被家中的庶出子弟钻了空子,忙于族斗,疏忽了赢秀。
导致赢秀被王道傀命令去做那等危险之事,刺杀暴君,命如悬丝,一去不返。
长公子坐在棺椁前,眉眼苍白,踉跄着起身,送走一副副棺椁。
这是大逆不道之举,家父在世,他穿着一身缟素,替人守灵,这是在明晃晃地诅咒王道傀。
族中议论纷纷,王守真毫不在意。
他亲眼看着棺椁一一下葬,回望琅琊王氏风雨飘摇的百年门庭,抛下象征着长公子印记的玉令,转身离开。
高坐在帷幕后的王道傀听完下人回禀,眼皮都没有睁开:“他是士族子弟,岂能如此心软?”
第57章
下人不敢开口, 安静地侍立在一旁。
王道傀举目望向京师的方向,思绪万千。
他听闻赢秀在江州手持符节,那符节是天子所赐, 还以为赢秀与天子有瓜葛, 故而派他前去刺杀, 略作试探。
谁承想……
不仅损失了一批精锐刺客, 还彻底失了圣心。当今陛下阴晴不定,还不知会怎样处置琅琊王氏。
王道傀闭上眼睛, 深吸一口气, 站起身,“来人, 备马,我要去建章谢氏一趟。”
建康,京师太极殿。
赢秀合上卷宗,脑海中还在回想那个王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