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笑容消失,他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下一刻,年轻残忍的帝王伸出指尖,轻轻拨开赢秀凌乱的发丝,露出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
帝王俯身,轻声在刺客耳边道:“因为我是你的谢舟。”
谢舟,怎么会杀赢秀。
凉薄冰冷的气息拂过赢秀的耳廓,裹挟着来自上位者的恐怖气息,几乎是毫不收敛地扑面而来。
对于危险的直觉,让赢秀本能地颤栗,身体条件反射地痉挛,弧度很轻,像是湿了翎羽的鹤在簌簌发抖。
他没有察觉自己身体的异样,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在颤抖,反而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一本正经地抱怨:
“不管怎么说,你都骗了我,你不和我道歉,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谢舟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道歉,你就会原谅我么?”
——无论对你做了什么,只要道歉,你就会原谅我,是吗?
“当然不是了!”赢秀被他的逻辑气得面颊微微发红,习惯性地指挥他:“你把我的鸟放进来,我得报一声平安。”
他的鸟,那只圆滚滚的鸱鸮,因为长得很圆,所以名字叫做鸟。
从前住在客舍时,鸟就养在静室的廊下,谢舟时常会替他照料,久而久之,赢秀也就习惯了吩咐谢舟。
谢舟似是思索了一下,“鸟不知道去哪了,我派人给你找。”
他答得滴水不漏,偏偏赢秀就是怀疑他,“是么?”他裹着被衾爬下床,赤着脚踩在地衣上,“我要自己找。”
赤脚走出去几步,长长的被衾拖在太极殿的地衣上,赢秀试图抱住全部的被衾,尝试了一番,最终选择放弃。
回头望向立在原地的谢舟,“我的衣裳呢?”
没有衣裳,这可怎么出门?
怎么也得给他找一件亵衣吧?
谢舟生得一副观音貌,语气淡漠平静:“坏了。”
“坏了?”赢秀重复了一遍,想了想,认真地提出疑问:“这宫里没有衣服吗?”
这么大个皇宫,总不会连件衣裳也没有吧?
谢舟还是一副毫无变化的平静语气,“有。”
赢秀顿住了,有衣裳,为什么不给他呢?
在他看来,谢舟还不至于穷到连件多余的衣裳也没有,再不济,给他一件宫人内侍的衣裳也行。
“你随便给我找件衣裳吧,”赢秀决定先礼后兵,选择低声下气。
“求我。”
谢舟平静道。
纵使是说这种羞耻的话,他昳丽清冷的眉眼依旧毫无变化,神色端肃整峻,形状优美的眼帘朝下,望着赢秀,倒有些悲天悯人的意味。
浑身裹着龙纹织锦被衾,裹得像个金黄花卷般的少年刺客犹豫了一会儿,求就求,他怕什么。
他一鼓作气,凶巴巴地抱着被衾挪了回去,中途还不忘蹲下身捡起掉在地上的被角。
金黄花卷磨磨蹭蹭地走到了谢舟面前,一把扑进了他怀里,孰料竟然撞到了对方冷硬的胸膛,疼得赢秀的额头发疼。
赢秀:“(QnQ)”
谢舟沉默了一刹那,伸手将花卷揽入怀里,隔着薄薄的被衾,两人骨骼紧贴着。
静静抱了一会儿,谢舟单手将赢秀打横抱起,另一只手则捧着少年身上垂落的被角,小心地将他放在龙床上。
一层层放下床帷,确认帐中之人不会被看到。
帝王对外吩咐:“来人,把鸟拿进来。”
内侍谨慎地捧着鸟笼走了进来,鸟笼底部筑着毫无缝隙的挡板,堆着小山似的鸟粮,鸱鸮正躺在小山上睡大觉。
看到赢秀,鸱鸮也没什么反应,俨然已经为食叛主。
赢秀打开笼子,放鸟出来,鸟看了他一眼,继续躺下。
赢秀:“……”
一夜不见,怎么变得这么骄奢淫逸?
仿佛看穿他心底的想法,谢舟淡声道:“你睡了三日两夜。”
他以为刺客身体很好,现在想想,也该补补。
赢秀被谢舟满怀关爱的眼神看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相处久了,明明谢舟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一如既往的淡漠,他也隐约能窥见他真实的情绪。
他没有理会谢舟,双手捧出鸟,要来纸笔,写好信条,打算让鸱鸮送出去。
头顶骤然传来一道阴晴不定的声音:“长公子?”谢舟冷冷问道:“你要向他报平安?”
“是,”赢秀倒是痛快承认,“他是我至交好友,怎么也得和他说一声,告诉他,我还活着。”
少年说得过分坦率,反倒让谢舟不知如何是好。
他没有阻拦,静静地看着赢秀发信。
“赢秀,”
赢秀刚刚在太极殿的步步锦支摘窗前放飞了鸟,回过头,看见谢舟立在身后,视线碰撞,他心里无端慌乱。
从醒来到现在,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事情再次浮现出来——
比如,作为刺杀主谋的琅琊王氏,究竟是何下场?
王守真全然没有参与到这场刺杀中,命令他们刺杀皇帝的,乃是琅琊王氏的主公,南朝的尚书令。
士族高门,往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黄琉璃瓦重檐剔透,筛得窗光明净,映照着赢秀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
纵使他把有意帝王当成门客谢舟,帝王也有意陪他胡闹。
到底,残暴冷漠,高高在上的帝王不会是他的谢舟。
良久。
谢舟朝他走了过来,只字不提赢秀从前的欺瞒,也不提究竟会如何处置琅琊王氏,只是轻声道:
“你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待在这里就好。”
待在太极殿,想要什么,他都会命人给他找来。
旁的事情,一件也不用想。
赢秀此后余生,再也不必为任何事烦恼忧愁。
唯一要做的事,便是在这大殿中等待他的到来,然后陪着他。
他不能保证每一天都会来,但是赢秀必须每天等待。
第56章
赢秀一愣, 谢舟方才说的话回响在耳边——
“你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待在这里就好。”
他凝神思索了一下这句话的含义,骤然明白过来, 谢舟是说, 以后他的事全部由他包揽, 他可以高枕无忧了。
放在谢舟眼中, 金裳少年一直立在窗前,低着头苦思冥想, 仿佛对他的安排很不满意。
也是, 失去自由,被禁锢在这大殿中, 谁会高兴?
不过,那又如何,赢秀没有选择的权利。
下一刻——
赢秀安静地朝谢舟走来,隔着雪白的袍裾, 猛的抱住他的手臂,像是偷摸着抱住了一个宝物, 兴高采烈:
“谢舟!你真好!”
天知道什么也不想,只要吃喝玩乐的生活有多好!
谢舟对他真的太好啦!
少年骤然靠近,肌肤相贴,温热的触感从手臂传来。
年轻的帝王有一瞬间的怔忡, 长睫低覆, 深深地看了一眼赢秀乌黑的发旋。
片刻后,垂下的指尖缓缓抬起,落在怀中少年的脊背上,以一个强势的守护姿态,轻轻环抱住他。
黏黏糊糊地抱了一会儿, 赢秀总算想起正事,放开谢舟的手,退后一步,仰头看向他,一脸严肃,似乎要问一些格外紧要的事。
谢舟低眉,洗耳恭听。
“对了,什么时候用膳?”赢秀十分认真地问。
谢舟:“……”
他垂眸凝视少年亮晶晶的眼眸,轻声道:“随时都可以。”
一方龙书案,上首摆着御茶床,罗列珍馐。
流水似的宫侍无声地布菜,呈上最后一道菜后,垂首低眉,次第离开。
烛光照在他们颢色杂裾上,脚步出奇的一致,疾行缓步,行在崔巍宫殿中,如同一列庄严肃穆的泥俑。
不知为何,赢秀骤然想起谢舟之前说的话。
他说,建康有一条秦淮河,一直流到城外,流到阡陌田间,孩童喜欢在田埂上玩耍,迎着明晃晃的天光,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