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子的船只今日便到,提前派了鸱鸮传信告知赢秀。
船只缓缓靠岸,远远看见一行人簇拥着一道身影从栈道上走出来,正中那道身影箸紫袍,革履高冠,是士族羽仪,名德之胄,赢秀朝他挥手:“鉴心!我在这里!”
簇拥在王氏长公子身边的清客胥吏眉头微轩,长公子的名号也是区区一个僮客能唤的?
摈退身边的清客,王守真快步走到赢秀身边,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而行,伸手虚虚比划了一下赢秀的身高,笑道:“倒是比去年长高了不少。”
想当年他遇见赢秀时,对方还是个伶仃纤细的小少年,头戴草革,短褐裹身,穿着短袴,一张脸灰扑扑的,活脱脱一个小野人。
然而就是这个小野人,一人一剑,在广陵道上救了他一命。
王守真很是感慨,对赢秀嘘寒问暖,又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塞到他口袋里,赢秀没有抗拒,十分自然地收了。
鉴心总是这样,像是生怕他出门在外会饿死一般,恨不得给他袖里塞一个银号。若是他不收,只怕鉴心真的会跟他急眼。
二人相识四年,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却是刎颈之交,对彼此从未有过隐瞒,一路上王守真将此行目的徐徐道来。
江州坞主相里玦死了,相里氏倒台,没了地方豪强阻碍,朝廷着手修葺运河,始于广陵,经过建康京师,由东向西连通徐州扬州江州荆州四州,贯通长江。
由江州牧总其务,京师门下省散骑王誉赴任江州别驾,提调协理此事。
王誉是琅琊王氏的家臣,明面是由他督办此事,实际上能做决策的是王守真。
赢秀少年时待在山里,没有读过书,听完鉴心这番话,只知道江州要修运河,从东到西,要修得又大又长,让江州牧来修,再从健康派一个王家的家臣帮着修。
王守真听完他总结的话,顿时哑然失笑,仔细一想,却发觉他说的也没什么错。
王守真道:“之前让你多多读书,现在看来,应当没有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赢秀道:“闷在房间里怪无聊的,我偷偷把那些儒生的书都偷看了。”
说来奇怪,也不知道鉴心为什么老叫他一个刺客多读书。
他学着那群儒生穷经皓首的模样,仔细研究了半天,遗憾地发现书里并不教授杀人之术。
“此行若是要杀谁,只管告诉我,”赢秀想了想,语气郑重:“我只杀恶人。”
士族高门豢养僮客家臣,最看重的是忠心二字,比起胸有城府的聪明人,他们更需要忠贞不二的狗。
合格的家臣要赤胆忠心,以主子的心意为先,宁抛头颅洒热血,绝不让主子皱一下眉头。
即使主子要杀了他们,他们也会干脆利落地自刎赴死,更何况只是要他们替主子铲除异己,绝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赢秀是个例外,比起让他为自己忠心耿耿,肝脑涂地,王守真更在乎他的感受。
家臣取之不尽,朋友却很难得。
“做刺客到底不安全,等运河修葺好,我带你回广陵。”
王守真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出来,督工运河,功在千秋,届时他名声赫赫,掌枢四洲漕运,成为琅琊王氏说一不二的主公。扶危便不必再冒险做刺客了,留在他身边,做个将军,与他一同流芳百世。
赢秀在广陵待过两年,时间不长,却过得很好,早已将广陵视作自己第二个家,只是……
“我在江州认识了一个人,他长得很好看。”提起那人,赢秀清澈见底的眸瞳微微亮起来。
“……哦?”
闻言,王守真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语气和缓温润。
“他是哪里人?”
第6章
“谢舟,建康人士。”赢秀道。
听到这个姓,王守真面露肃色,这个姓氏很难不让人想到素退为业、处贵遗权的建章谢氏,何况又是京师人。
看来应当是建章谢氏的门客。
门客而已。
王守真的神色略微放松了些,看赢秀的眼睛亮晶晶的,一提起那个谢氏门客就笑,像个小孩,不由一哂:“既然你喜欢,我设法把他要来给你。”
赢秀一愣,摇了摇头,“不要,”他语气认真:“”如果他说不想再做门客了,那我再带他走。”
看来是不让他插手的意思,建章谢氏虽然不好招惹,到底只是一个门客而已,他拿点东西去换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赢秀拒绝后,王守真没再提这个话题,笑着问道:“那他好看还是我好看?”他很是感慨:“当年你见了我也说我好看,还没过几年呢,一转眼就变了。”
赢秀莫名有点心虚,抬睫看了王守真一眼,很快垂下眼睫。
他不知该不该说实话,实话就是谢舟要好看得多,谢舟的好看是锋利的,像剑上三寸寒光,能要人性命的美。
同时又内敛,平和,远看是湛然月光,近看是剑光。
见他这样,王守真没再问下去,只是付之一笑。
还有些话他没有和赢秀说,江洲此行必定波澜诡谲,危机重重。
江州牧是吴姓南士,琅琊王氏是当年随元熙帝南渡的中原士族,两姓素来势不两立,昭肃帝派琅琊王氏的家臣赴任江州别驾,显然是存了制衡两姓的心思。
建章谢氏与他们同为侨姓,且暗地里派了门客赴江州寻阳,兴许可以争取与谢氏合作,等到运河建成,再争漕运之权。
王守真内心千回百转,决定要找机会见一见那位建章谢氏的门客。
恰好今夜是江州别驾的接风宴,在江州牧的私邸举办。
王守真作为上宾出席,王誉则以初来乍到,有心见识江州学子风采为由,让江州牧邀请了全城的学子文人赴宴。
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请了整个寻阳的学子,只是为了赢秀用现在这个身份赴宴。
江州牧的私邸修得中规中矩,既不僭越官制,也不显逼仄穷酸。
尽管如此,却已经足够叫一众清贫学子仰头惊叹。
今夜是流水席面,茶盏飘荡在清水上,周遭响起器皿在水中碰撞的细声,清雅脱俗。
赢秀坐在一群陌生的儒生中,开始左右张望,试图在宾客中寻找谢舟的身影。
那日得知鉴心有意约见谢舟,他当即托人给谢舟递了信,说来也奇怪,负责送信的书童回来时面色苍白,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问他发生了什么,书童只是摇头,说里面的人都很友好,他只是被守卫吓到了。
谢府的守卫吗?
他上次去都没看到。
赢秀决定以后还是自己亲自去,若是真的碰上守卫,说不定还可以打一架精进武艺。
等了半个刻钟,宾客次第入席,席间渐渐满了,还没看到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赢秀有点黯然,看来谢舟不会来了。
他本想着促进王谢两家合作,谢舟作为牵头的门客,兴许能够得到主公重用,以后在谢氏的日子也好过些。
但是谢舟没来……
赢秀无心继续在这里坐下去,索性起身去外面走走。
江州牧的私邸中水廊环绕,阑干外波光潋滟,灯光映照湖光,光浮影动,清幽至极。
赢秀低着头往外走,险些与迎面走来的一行人撞上。
“抱歉——”赢秀下意识说了抱歉,抬头看清面前的人,顿时脱口而出:“谢舟?”
不同以往,谢舟身边站着许多人,裘袍重叠,珍饰盈列,个个皆是雅重清望、不怒自威的人物。
那些人掀眸轻轻看了他一眼,停下脚步,眸底似乎有什么情绪一掠而过,随后默契地往后退去。
这些人气质殊绝,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谢舟怎么会站在他们中间?
“赢秀,”谢舟冷不丁地出声唤他的名字,赢秀如梦初醒,下意识“啊”了一声,快步小跑到谢舟面前,有时候就连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本能地听从谢舟。
不仅是因为那张脸,更是因为心底有个声音隐隐告诉他,必须听谢舟的,不然会发生很恐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