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会主动和谢舟分开。
帝王读懂了他未竟之言,伸手抚摸他的漆黑柔软的鬓发,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
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赢秀爱不爱他,对他来说,不重要。
只要他想要赢秀,无论爱还是不爱,赢秀都不能离开他。
心底紧绷的弦彻底放松,赢秀骤然想起一件至关紧要的事,神色都变得有些严肃,就连帝王都忍不住侧目。
“殷奂,你快用膳,饿坏了就不好了。”少年严肃提醒。
帝王:“……”
用完膳后,暗卫领着赢秀来到了宫闱深处的天牢,漆黑的地道中,一个形容狼狈,身长体壮的羌人被关在角落。
那人正是羌族世子。
在江洲堰口上,赢秀曾经与他有一面之缘。
用羌语问起明昔鸾,世子神色复杂,隔着狱门仔细打量赢秀,目光骤然警惕:“你是谁?和阿依是什么关系?”
阿依,羌部对王妃的尊称。
赢秀此番前来,手中提剑,缓缓横剑出鞘,轻声问道:“你知道什么,还请尽数说来。”
“我是羌部王子,你伤了我,我阿耶会举兵南下,杀尽南人。”世子神色倨傲,冷冷地威胁,眼中满是对于这些南人的不屑。
纵使计划有变,他被南人所擒,他也不相信这些弃国南渡的软骨头真的有胆子伤他。
一旁,负责刑讯的刑名淡淡看了他一眼,对赢秀恭敬道:“郎君,还请等某半刻钟。”
半刻钟后,赢秀从世子口中得知了所有关于明昔鸾的消息。
在世子口中,明昔鸾是一个柔弱的病美人,出身南人,在羌王的□□备受争议。
但是不知为何,羌王却格外喜爱她,特意造了一座鸾台,让她居住。
只有逢年过节,羌王高兴了,才会让她在人前露面,更多时候,没人能看见这个羌族阿依。
世子的口吻充满了恶意:“我远远见过她一面,她像是一只美丽柔弱的鸟,供人亵玩。就像南朝,羸弱不堪,迟早会被——”
他话音戛然而止,脸上漆画似浓重的轻蔑骤然褪尽,不可置信地低下头,颈项下一寸,雪白剑尖正抵在跳动的脉搏上。
金裳少年静静望着他:“继续说。”
世子面色苍白,心底一片寒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赢秀缓缓收剑,刑名却道:“陛下交代过,您可以处决他。”
世子虽然听不懂南朝的语言,但是他鉴貌辨色,已然明白刑名在说什么,心生恐惧,又不得不强装镇定。
“不,”赢秀拒绝,“他是世子,就是要死,现在也不是时候。”
他用的南人的语言,世子听不懂,隐隐察觉出些许端倪,用羌语质问他:“你为什么不用羌语说话?!”
正在往外走的赢秀回过头,立在烛影下,视线穿透黑暗,轻轻一瞥,最后说了一句:
“这里是南朝。”
与此同时,同样身处天牢的王道傀正在闭目养神,算算日子,世子失踪的消息应当早就传出来了。
琅琊王氏的人会找出世子,戴罪立功,而他,也会成为合辑两族的功臣。
残烛中的灯油燃尽了,迟迟不见有人前来添油。
王道傀心中愈加不安,先帝时期,他之所以能叱咤朝野,全因天时与人和。
彼时谢太后带着年幼的元熙帝移镇江东建邺,改名建康,定都于此,开立新朝,定年号为建元。
新朝初立,风雨飘摇,外有异族虎视眈眈,内有豪强觊觎权位,元熙帝只能与他们共治天下,前者有名,殷室正统,天命所归,后者有权,镇压两姓,抵御外敌。
至于庶民,是士族的附庸,财产。
如今,形势已经大为不同。
昭肃帝是个疯子,皇权在他手中得到了极致的掌控,没人能与他共享权位,共治天下。
王道傀静静坐了很久,想起这一生翻云覆雨,朝野煊赫,那年在家族运作下少年登科,春衫薄,骑马过长街。
琅琊王氏举族南渡江东后,为了收拢南士,他权衡利弊娶了一个南姓高门的女子,他不爱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蚕食她的家族。
后来,那女子失去家族依仗,囿于后宅,郁郁寡欢,为他生下长子,取了小名鉴心,当晚便殁了。
临死前,她说她要回家。
她是琅琊王氏的主母,死后会进琅琊王氏的祠堂。
她的家就在这里。
王道傀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想起她,想起天光将明时,她卧在猩红床榻上,脸上湿漉漉,冷浸浸的白,凄切地说要回家。
如果这次他还能离开天牢,他就命人把她迁回故乡。
烛火最后扑朔了两下,彻底熄灭,天色渐渐亮了。
二月末,北人的使者再度来到了南朝,这一次,他们是来讨要世子的。
太极殿前殿,帝王正在接见使者。
距离不远的西堂,赢秀正在看寿春坞主案的断由与判牍,上面写的一清二楚,王道傀串通王誉等人,设计寿春坞主案。
建元十一年,利用先帝急诏,召回接连收复中原关内三州的瘐家军,蛊惑圣心,残害忠良,致使瘐家满门被抄,瘐家军就此分割离散,随着瘐家一同南迁的翼州百姓沦为奴籍。
一晃十四年过去。
终于沉冤昭雪。
赢秀说不出内心是什么感受,只觉眼前有些模糊,他抬手拭泪,翻看下一卷案牍,继续往下看。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王道傀的罪行,直看得赢秀叹为观止。
这是顺带顶了多少人的罪?
随着三司的张榜贴在铜驼大街的朱墙上,京畿再次沸腾,琅琊王氏倒台,瘐家沉冤昭雪,这桩案子着实轰动。
据说,那位未来男后是瘐家人,陛下为了给他出气,故而扳倒琅琊王氏。
一时间,京师兴起无数天子与男宠之间的燕闻秩事,不到半日里,话本子都不知卖了多少。
什么一怒冲冠为蓝颜,割袍断袖之癖,直传得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就连羌人使者二度进京的消息,险些也被淹没。
午后,等到帝王结束接见,回到西堂。
赢秀正好将卷宗看到第十二遍,他看得眼花缭乱,一壁起身迎接谢舟,一壁道:“这上面的卷宗不对,主公应当替不少人顶了罪。”
刺客早已习惯唤王道傀为主公,刻在骨子里的等级烙印还未褪去。
帝王走进大殿,随意瞥了一眼案几上凌乱的卷宗,不看也知道,赢秀说的都是对的。
底下的朝臣弄些小花样,他并不在意。
一旦涉及他的底线,正好数罪并罚。
“先用膳。”帝王平静道。
赢秀正想把自己圈在卷宗里的疑点拿给谢舟看,发觉谢舟眉眼间淡淡的倦色,又把话咽了下去,乖乖坐了下来。
察觉到少年心情不佳,谢舟垂眸,望着他,平静地解释道:“这些都是小事。”
身处高位,手执至高权柄,朝臣犯些小错,只要不涉及到他手中的皇位,都是小事。
帝王不会提醒,也不会教化,只会筛选,犯错到一定程度的权要,他会直接换掉。
至于怎么换,自然是抄家灭族,清查家产。
赢秀愣了一下,“可是,这都是一条条人命。”
每一桩冤假错案背后,都是血淋淋的人命。
在这方面,赢秀总是格外执拗,黑是黑,白是白,过当罚,功当赏。
对刺客来说,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一剑见分晓。
侍立在不远处的内监总管眼皮一跳,郎君未免也太大胆了,竟然敢和陛下争执,陛下是喜欢他,但他不能如此放肆。
帝王并没有动怒,喜怒莫测,那张令赢秀驰魂宕魄的眉眼淡然平和,循循善诱:“你有权力,自然可以彻查。”
他说,“皇帝有皇权,皇后也有。”
第69章
赢秀一时怔愣, 权力……
不知为何,他乍然想起了在江州时,谢舟给他的使持节, 代行皇权, 可杀两千石以下官员。